昆山縣驛,后院廂房。
昏黃的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搖曳,將簡陋房間內的人影拉長,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如同鬼魅起舞。血腥氣、草藥的苦澀味以及揮之不去的陰寒怨毒氣息混雜在一起,令人心頭發沉。
王猛被安置在一張鋪著稻草的硬板床上,赤膊的上身纏滿了浸透藥汁的麻布,那些深可見骨的箭傷和被顏、陳二人勁氣震出的淤傷在昏暗光線下更顯猙獰。
他雙目緊閉,呼吸粗重,眉頭緊鎖,即使在昏睡中,身體也時不時因劇痛而抽搐。那條布滿暗青紋路的右臂雖已恢復常態,但皮膚下隱隱流動的幽光,昭示著那非人的力量并未消失,只是蟄伏。
墻角,王母躺在另一張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由驛館臨時找來的老郎中施針救治。她額角的傷口已包扎好,但臉色蠟黃如金紙,氣息微弱如游絲。
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痛苦的嘶鳴,渾濁的老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浸濕了枕邊的稻草。那一聲聲壓抑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咳嗽,如同鈍刀刮在陳琢的心上。
“氣血逆沖,心脈受損,又受了極大驚嚇,恐...恐時日無多矣。”老郎中捻著稀疏的胡須,搖頭嘆息,對著面色凝重的顏嚴低語,“能拖過今晚,已是萬幸。”
顏嚴沉默地點點頭,揮手讓郎中退下。他墨色錦袍上的污漬和破損尚未處理,玉帶重新束緊,恢復了轉運使的威儀,但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和眼中殘留的一絲驚悸,暴露了方才那場惡戰的兇險。
他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依舊淅淅瀝瀝的夜雨,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投向未知的城西方向。
“陳家小子。”顏嚴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你的傷如何?”
陳琢盤膝坐在一張矮凳上,右臂衣袖高高卷起。只見從小臂到手肘,一片蛛網般的暗青色紋路如同活物般盤踞在皮膚下,散發著陰寒蝕骨的氣息。他左手并指,指尖縈繞著微弱卻異常凝練的金色洛書之力,小心翼翼地引導著,試圖壓制、驅散那不斷試圖向上蔓延的怨毒。
“暫時壓制住了,但如跗骨之蛆,難以根除。”陳琢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每一次洛書之力與怨毒黑氣的碰撞,都帶來深入骨髓的劇痛和靈魂層面的冰寒沖擊,“顏大人所言不差,這孽龍怨毒,恐怕唯有借八真鎖龍局的地脈之力,方能徹底凈化。”
他抬眼看向床上昏迷的王猛,又望向氣息奄奄的王母,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王猛此人...身具異力,性情暴烈如火,卻又至孝至純。他母親這一聲喚,竟能壓過那等狂暴的怨毒侵蝕...此等至情至性,或許正是‘八真’所需之‘真’。”
“暴戾之真,孝義之真。”顏嚴緩緩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刀,掃過王猛母子,“身陷絕境,目睹至親受辱瀕死,激發出毀滅一切的狂暴力量,此為‘暴戾’。狂怒失控之際,一聲母喚便能喚醒心底最深處的人性掙扎,甘愿承受反噬之痛也要停手,此為‘孝義’。這‘真’字,已然刻入他的骨血魂魄,比任何甄選都來得純粹。”
他踱步到王猛床邊,俯視著那張在昏睡中仍帶著痛苦和一絲茫然的臉:“此人,當為八真之一。只是...他母親恐難撐到鎖龍之時了。”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王母的存在,是維系王猛人性、壓制其體內狂暴力量的關鍵紐帶。若她撒手人寰,這柄“暴戾之刃”是否會徹底失控,無人能料。
“咳咳...咳...猛...猛兒...”仿佛是回應顏嚴的話語,王母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著,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得全身顫抖,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她枯瘦的手無意識地伸向王猛的方向,渾濁的眼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哀慟和留戀。
這哀慟,不僅是對自身生命流逝的無力,更是對兒子那非人遭遇和未知未來的深深恐懼與痛心。
這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如同無形的鎖鏈,瞬間繃緊了陳琢的神經。他識海深處的洛書種子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感應驟然傳來——那并非指向王猛,而是遙遙指向城西。
“顏大人!”陳琢霍然起身,強忍著右臂的劇痛,臉色驟變,“舒茴那邊...出事了!那股哀慟之氣...突然變得極其劇烈、混亂。洛書種子示警,舒茴似乎陷入了某種...困境?”
顏嚴眼神一凜,瞬間掃去疲憊,一股屬于上位者和兇獸血脈的威壓隱隱透體而出:“城西?果然有變!舒茴修為不弱,能讓她陷入困境...”他話音未落,目光猛地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夜深處。
幾乎在同一時刻,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獨特韻律的水紋波動,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穿越重重雨幕和空間阻隔,清晰地傳遞到了顏嚴和陳琢的感知中。那波紋急促而紊亂,帶著明顯的示警和一絲...驚惶。
是舒茴的水紋傳訊,她果然遇到了大麻煩。
“走!”顏嚴再無半分猶豫,墨色錦袍一振,“此間交給驛卒和郎中照看。王猛母子是重要線索,不容有失。你隨我速去城西。”
“是。”陳琢毫不猶豫,立刻收斂心神,強行壓下右臂的侵蝕劇痛。洛書金光在體內流轉,暫時封住怨毒蔓延的路徑。他抓起斗笠戴上,緊跟在顏嚴身后,兩人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幽影,瞬間沖出廂房,消失在驛站后門外的茫茫雨夜之中。
昆山城西,地勢低洼,水患尤烈。
此處原是昆山城內貧民聚集之地,而在陳霄漢封龍后此處更是成了人間地獄。渾濁的污水淹沒了大半房屋,只露出破敗的屋頂和歪斜的門楣。漂浮的雜物、溺斃的家畜尸體散發著惡臭,與無處不在的潮濕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災民們擠在僅存的幾處高地上搭建的簡陋窩棚里,眼神麻木而絕望,孩童的啼哭和病人的呻吟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凄厲。
而在城西最邊緣,靠近一片早已被洪水徹底淹沒的亂葬崗附近,矗立著一座孤零零、破敗不堪的建筑——昆山義莊。這里是官府臨時收斂無人認領尸骸的地方,也是此刻舒茴追蹤那股“哀慟之氣”的終點。
義莊院墻半塌,腐朽的木門歪斜地敞開著,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廳堂。濃烈到化不開的尸臭味,雨水順著殘破的屋頂漏下,在積滿灰塵和不明污漬的地面上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水流。
舒茴,或者說玄薇,此刻就站在這陰森可怖的義莊庭院中央。
她身上的靛藍道袍被雨水打濕,緊貼著玲瓏的身軀,勾勒出緊繃的線條。那張清秀的臉龐在義莊昏黃搖曳的燈籠光下顯得異常蒼白,熔金的豎瞳在眼底深處劇烈地閃爍著,時而銳利如刀,時而又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與困惑。
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義莊停尸房那扇半掩的破爛木門內。
那股龐大、沉郁、撕心裂肺的哀慟之氣,如同實質的寒流,正源源不斷地從門內涌出,沖擊著她的心神。
這哀慟是如此純粹、如此絕望,帶著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冷死寂,與她體內屬于水神的本源靈光產生了奇異的共鳴,卻又被另一種更陰冷、更污穢的力量所扭曲、放大。
更讓她感到一絲莫名驚懼的是,她發現自己對周圍雨水的掌控,在這義莊范圍內,竟變得極其滯澀、困難。仿佛有無形的粘稠之物,混入了這天地間最純凈的水元之中,玷污了它的靈性。
“誰在里面?出來!”舒茴的聲音帶著水神特有的清冷威嚴,穿透雨幕,傳入停尸房內。指尖悄然凝聚起一縷淡藍色的水神靈光,如同蓄勢待發的冰錐。
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那股越來越濃烈、幾乎要將人溺斃的哀慟。
舒茴眉頭緊蹙,熔金豎瞳光芒暴漲。她不再猶豫,蓮步輕移,周身淡藍靈光微微亮起,形成一層薄薄的水幕護住自身,小心翼翼地朝那扇半掩的破門走去。
“吱呀——”
腐朽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門被推開更大的縫隙。
停尸房內的景象,即使是見慣了水底沉尸、河岸浮殍的舒茴,也不由得瞳孔猛縮,倒吸一口冷氣。
不大的空間里,密密麻麻擺放著數十具草席裹著的尸骸。尸臭濃郁得幾乎凝成實質,蒼蠅在昏暗的光線下嗡嗡飛舞。地面上流淌著渾濁的尸水,混合著屋頂漏下的雨水,形成一片片粘稠的、散發著惡臭的黑色水洼。
而在停尸房最深處,一個角落的“水洼”旁,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他瘦得脫了形,嶙峋的骨架仿佛隨時會刺破那層薄薄的、沾滿泥污的皮膚。頭發枯黃糾結成一團,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尖削的下巴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身上穿著一件破爛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單衣,赤著雙腳,腳踝深深陷入那粘稠的黑色尸水之中。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更小的、用同樣破爛的草席勉強包裹著的小小軀體。
從那草席縫隙中露出的半張小臉來看,那應該是個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臉色青灰,嘴唇烏紫,身體僵硬冰冷,顯然早已死去多時。
少年將臉深深埋在小女孩冰冷僵硬的頸窩里,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著。沒有嚎啕大哭,只有一種壓抑到極致、仿佛從靈魂深處被一點點碾碎抽離的嗚咽。那嗚咽聲微弱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卻蘊含著足以撼動天地的巨大哀慟。
正是這股純粹的、源于失去至親的、絕望到骨髓里的哀慟,如同無形的漩渦,吸引并放大了整個義莊、乃至城西這片被死亡籠罩之地的所有負面情緒——恐懼、怨恨、不甘、對生的絕望、對死的麻木...最終匯聚成了舒茴所感應到的那股龐大而混亂的“哀慟之氣”。
更讓舒茴感到心悸的是,少年和他懷中妹妹的尸體周圍,那些流淌的黑色尸水,正散發著極其微弱、卻無比陰冷污穢的怨毒氣息。
這股氣息,與昆山孽龍水患的地脈怨毒同源,卻似乎被這少年身上散發出的至純哀慟所吸引、所“凈化”,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沉淀、凝聚在那小小的尸體周圍。
“小妹...別怕...哥哥在...哥哥找到吃的了...”少年忽然抬起頭,用嘶啞干裂的聲音,對著懷中冰冷的尸體夢囈般低語。他那雙從枯黃亂發下露出的眼睛,空洞得如同兩口深井,沒有焦距,沒有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倒映著義莊內搖曳的昏黃燈光和滿地尸骸的陰影。
他伸出瘦骨嶙峋、臟污不堪的手,顫抖著從懷里摸索出半個沾滿泥污、已經發霉發硬的窩窩頭。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試圖塞進妹妹緊閉的、烏紫的嘴唇里。
“吃啊...小妹...吃了就不餓了...吃了...就又能醒過來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執著和希冀,仿佛在編織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幻夢。
窩窩頭的碎屑掉落在小女孩冰冷的臉上。少年慌忙用手指去擦拭,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醒沉睡的妹妹。
這一幕,凄慘、詭異,又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純粹。
舒茴站在門口,熔金的豎瞳劇烈閃爍著。身為水神,她見過太多溺亡者,本該早已心如止水。但這少年身上那種對逝去親人的執念,那種在絕望深淵中依然不肯放手的哀慟,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刺入了她神魂深處某個被刻意遺忘的角落。
一股源自水孽本源的、冰冷暴戾的沖動,與屬于水神的悲憫靈光,在她體內激烈沖突。她指尖凝聚的水神靈光忽明忽暗,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那少年似乎終于察覺到了門口的不速之客。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瞬間鎖定了舒茴,一股強烈的敵意和守護欲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向舒茴。
“滾開!”少年嘶啞地咆哮,聲音尖銳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幼獸,充滿了恐懼和瘋狂。他下意識地將妹妹冰冷的尸體抱得更緊,瘦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向后縮去,脊背緊緊抵住冰冷的墻壁。
隨著他的動作,他腳踝深陷的黑色尸水仿佛活了過來,發出細微的“汩汩”聲,絲絲縷縷粘稠如墨的怨毒黑氣從中升騰而起,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迅速纏繞上他的小腿,并隱隱指向門口的舒茴。整個停尸房內的哀慟之氣驟然沸騰,變得狂暴而充滿攻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