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被這聲沉悶的搏動按下了極其短暫的暫停鍵。
舒茴指尖凝聚的幽藍寒芒,詭異地閃爍了一下,竟有了一絲不穩的跡象。她絕美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見的驚愕,那是一種源于本能的、對更高層次力量壓制的悸動。
“吼——!!!”
青冥江底,那被鎮水碑死死壓制的孽龍核心,如同被滾油潑入的困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極致痛苦、狂暴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貪婪渴望的咆哮。
粘稠如墨的江水劇烈翻騰,巨大的氣泡咕嘟咕嘟冒出,炸開濃烈的腥臊怨氣。整個江面都仿佛在顫抖,呼應著那鐵盒鑰匙的搏動。
緊接著,陳琢身下的泥濘大地,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不是光芒,而是無數道細密繁復、流淌著幽藍水澤之力的符文。這些符文如同沉睡的古老脈絡被瞬間激活,從冰冷的淤泥、浸透血污的砂石、乃至被踐踏的草根下浮現、蔓延、交織。
它們并非雜亂無章,而是以陳琢懷中鐵盒為中心,構成了一座覆蓋方圓十丈、玄奧莫測的微型陣法。陣法核心處,正是陳琢身下那片被他的鮮血反復浸透的泥地。
“血......引動了地脈殘陣?!”舒茴瞳孔驟縮,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尖利。她認得這些符文。這是三百年前那場封龍血祭,九曲洛水大陣崩毀后,烙印于此方地脈深處的殘痕。
它們早已沉寂,此刻卻被陳琢的血、他懷中的鑰匙、以及她自身那凝聚到極致的殺意怨毒......共同喚醒了。
嗡!
殘陣幽藍光芒大盛,并非攻擊,而是形成了一道堅韌無比、帶著純粹水元封鎮之力的光膜,瞬間將重傷瀕死的陳琢籠罩其中。
幾乎就在光膜形成的同一剎那,舒茴指尖那點凝聚了她必殺意志的幽藍寒芒,如同離弦之箭,狠狠刺在了光膜之上。
嗤——!
刺耳的摩擦聲如同金鐵刮骨。幽藍寒芒瘋狂旋轉、侵蝕,光膜劇烈蕩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紋急促擴散,光芒迅速黯淡。但這殘陣所蘊含的,是源自上古鎮水碑、烙印在昆山地脈深處的封鎮本源。縱是殘破,其位格之高,亦非舒茴倉促一擊所能輕易洞穿。
光膜雖搖搖欲墜,終究是擋住了這絕殺一指。
“混賬!”舒茴驚怒交加,絕美的臉龐因暴怒而微微扭曲。她萬沒想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擊,竟會被這早已廢棄的地脈殘陣所阻。更讓她心悸的是,那鐵盒鑰匙在陳琢懷中搏動的頻率越來越快,散發出的氣息與江底孽龍核心的咆哮共鳴也越發強烈。
此地不宜久留。昆山地脈異動,殘陣復蘇,必已驚動某些存在。
殺意與貪婪在舒茴眼中激烈交鋒。鑰匙近在咫尺,陳琢重傷垂死,只需再補上一擊......但地脈殘陣雖殘破,強行攻破必遭反噬,更可能徹底激發那鑰匙的異變,引來無法預料的麻煩。官家的走狗,汴京的清流,甚至......那個該死的胡績,都可能已在路上。
“陳琢......”舒茴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地穿透光膜的阻隔,“鑰匙暫寄你處。好好活著,替本座溫養它。待它徹底成熟之日,本座自會來取。屆時,昆山之水,當為你送葬。”
話音未落,她懸于江面的身影驟然模糊,化作一道幽暗的水光,如同融入夜色般,瞬間沒入下方翻騰的青冥江水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那飽含怨毒的余音,混合著江風,在空曠的江畔回蕩。
籠罩陳琢的幽藍光膜在舒茴消失后,閃爍了幾下,如同耗盡了最后的力量,無聲無息地碎裂、消散,重新隱沒于冰冷的泥濘之中。
死里逃生!
沉重的壓力驟然消失,陳琢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瞬間松弛。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混合著右肩蝕骨的劇痛、水毒蔓延的冰冷,以及強行引動殘陣帶來的神魂撕裂般的痛楚,瞬間將他淹沒。
“噗!”又是一口滾燙的鮮血噴在身前的泥漿里,迅速被雨水沖淡。視野迅速被黑暗吞噬,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向著無底的深淵墜落。
在徹底失去知覺的前一瞬,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懷中那鐵盒冰冷的觸感,以及它內部那枚暗青鱗片......仿佛帶著一絲滿足的余溫,緩緩歸于沉寂。
冰冷的雨點,依舊不知疲倦地敲打著昆山大地,沖刷著江畔的血污與戰斗的痕跡,試圖將今夜發生的一切,都掩埋在青冥江無言的奔流之中。
昆山縣衙,后堂廂房。
冰冷的觸感從額頭傳來,陳琢猛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如同隔著一層浸滿冰水的薄紗。鼻腔里充斥著濃郁的藥味,苦澀中混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鐵錨,被無形的力量艱難地拽起,每一次掙扎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
“大人?大人您醒了?”一個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驚喜。
陳琢艱難地轉動眼珠,視線逐漸聚焦。邱靖南那張布滿溝壑、此刻寫滿憂慮的臉龐映入眼簾。老神醫正用一塊浸了藥汁的溫濕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額角的冷汗和凝結的血痂。
“邱...神醫...”陳琢的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我...這是在哪?”
“昆山縣衙,后堂廂房。”邱靖南連忙放下布巾,三根手指穩穩搭在陳琢腕脈之上,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大人,您總算醒了。可嚇煞老朽了。胡鐵兄弟將您背回來時,您...您那模樣,真真是從鬼門關前硬生生搶回來的。”
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混沌的堤壩——青冥江畔的冷雨腥風、舒茴那雙冰冷怨毒的眼眸、毀天滅地的水龍卷、先祖陳霄漢浴血祭壇的悲愴面容、那枚冰冷滑膩的鐵盒鑰匙、最后是地脈殘陣幽藍的光膜與舒茴不甘的退去......
“呃!”陳琢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想抬手按住劇痛欲裂的額角,右肩胛骨卻傳來一陣鉆心蝕骨的劇痛,仿佛有無數冰針在骨髓里攪動,半邊身體瞬間麻痹,動彈不得。
“大人莫動!”邱靖南臉色凝重,急忙按住他完好的左肩,“您右肩被那妖女的歹毒水箭貫穿,寒毒已深入骨髓,更兼周身經脈多處被狂暴水元之力震傷,丹田氣海枯竭,神魂亦是損耗過劇。此刻萬萬不可再牽動傷勢。”
陳琢喘息著,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他這才看清自己身上纏滿了厚厚的繃帶,濃烈的藥味正是從肩胛處散發出來。每一次呼吸,胸腔都火辣辣地疼。體內空蕩蕩的,別說靈力,連一絲力氣都凝聚不起來,洛書決沉寂如死水,唯有識海深處,那顆由先祖傳承凝聚的“種子”散發著微弱卻堅韌的暖意,維系著他最后一絲清明。
“我...昏迷了多久?”陳琢強忍著眩暈問道。
“整整兩日兩夜。”邱靖南的聲音帶著后怕,“胡鐵兄弟將您背回時,您氣息微弱,脈象沉澀幾近于無,周身冰冷如墜冰窟,更有一股陰寒邪毒盤踞在肩胛傷口,瘋狂侵蝕生機。
若非大人您體質異于常人,體內似有一股堅韌本源在自行抵御那邪毒侵蝕,加之老朽用盡了壓箱底的保命丹藥和續脈金針,恐怕......”
邱靖南沒有說下去,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取出銀針,手法迅捷如電,刺入陳琢幾處要穴,一股溫和卻帶著驅寒之力的藥力順著銀針渡入,勉強壓制住肩頭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陰寒水毒。
“咳咳......”陳琢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牽扯得全身傷口都在呻吟,喉頭涌上腥甜,被他強行咽下,“外面...情況如何?胡鐵他們呢?景行呢?賬簿...鐵盒...”他每問一句,氣息便弱一分,眼神卻死死盯著邱靖南。
“大人放心!”邱靖南連忙寬慰,“白景行小兄弟傷勢已穩定,雖本源受損需長期調養,但性命無礙,此刻由胡木守著在隔壁靜養。胡鐵兄弟帶人守在縣衙各處要道,連同盧東家調來的船行好手,將縣衙守得鐵桶一般。
至于您說的賬簿...周主簿帶人日夜謄抄封存,副本已備妥。只是那鐵盒...”邱靖南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與忌憚,“胡鐵兄弟說您昏迷時仍死死護在懷中,我等不敢擅動,現下妥善收在您枕邊暗格里。”
陳琢微微偏頭,果然看見枕邊有一處不起眼的凸起。那冰冷的觸感仿佛隔著木頭都能傳來,讓他心頭稍安,卻又沉重萬分。鑰匙還在,但舒茴那句暫寄你處,溫養成熟卻如同毒蛇般盤踞在心頭。
“那就好...那就好...”陳琢閉上眼,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就在他意識即將再次沉淪之際,廂房外猛地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不住的驚惶呼喊。
“邱神醫!邱神醫!大人醒了嗎?大事不好了!”是周德庸的聲音,帶著哭腔,全無平日里的沉穩。
邱靖南臉色一變,迅速起身開門。
只見周德庸連滾帶爬地撲到門口,官帽歪斜,臉上沾滿泥污,一只袖子被撕破,露出青紫的胳膊,顯然是剛經歷了一番推搡。他身后跟著的兩名衙役更是狼狽不堪,氣喘吁吁,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恐懼。
“周主簿?何事如此驚慌?大人剛醒,受不得驚擾。”邱靖南厲聲呵斥,試圖攔住他。
“顧...顧不得了。”周德庸一把推開邱靖南,踉蹌著撲到陳琢榻前,噗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腔嘶喊道:“大人!城西...城西炸營了!八真廟那幫妖人...妖人煽動亂民圍了縣衙。他們...他們要沖進來燒了賬簿,還要...還要把您...把您綁去祭河啊。”
轟——!
如同在陳琢本就昏沉的腦海中投下一顆炸雷。他猛地睜開眼,一股逆血直沖喉頭,被他死死壓住,眼前金星亂冒。
“你...說清楚。”陳琢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是...是八真廟!”周德庸涕淚橫流,語無倫次,“今日一早,不知哪里傳出的謠言,說...說王家、張家、李家的滅門慘案,根本不是什么妖邪作祟。
是...是大人您為了構陷八真廟,勾結北疆來的兇人胡績,暗中下的毒手。說您查鹽課是假,毀我昆山風水龍脈、斷我百姓生路是真。還說...還說您前些時日在江邊與妙法娘娘斗法,引動了江神震怒,這才降下暴雨,眼看就要水淹昆山。”
“放屁!”邱靖南氣得渾身發抖,“一派胡言!無恥之尤!”
“他們...他們抬出了八真廟里那尊金甲神將的殘破神像。”周德庸的聲音充滿了恐懼,“說那是被大人您派人打碎的真神法體。是鐵證。現在...現在成百上千的百姓,被那些混在里面的廟祝和潑皮煽動著,都信了。
他們用香灰抹了額頭,抬著那破神像在城西游街,高喊著誅殺狗官,還我河神、燒了黑賬,平息神怒。正...正朝著縣衙涌過來啊。衙役們根本擋不住,胡鐵兄弟帶人堵在縣衙大門,已經...已經見血了。”
“誅殺狗官...燒了黑賬...”陳琢喃喃重復著,胸口如同壓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好一招顛倒黑白!好一個驅虎吞狼!舒茴雖暫時退去,卻已將這把最惡毒的火徹底點燃。
利用百姓的愚昧與恐懼,將滅門的血債扣在他頭上,將查案的鐵證污蔑為構陷的黑賬。一旦縣衙被沖破,賬簿被毀,錢三金被滅口,他陳琢便是百口莫辯,死無葬身之地。更可怕的是,憤怒的民意一旦被徹底引爆,昆山立時便會陷入血火地獄。
“大人!您...您快拿個主意吧!”周德庸以頭搶地,咚咚作響,“亂民越聚越多,里面還混著不少會拳腳的潑皮,甚至...甚至可能藏著妖廟的邪修。胡鐵兄弟他們再能打,面對這些民眾,也...施展不開手腳啊。再拖下去,縣衙...縣衙怕就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