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衙役小心翼翼地將裹著的棉襖放下。一個約莫五六歲、面黃肌瘦的小男孩蜷縮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小臉憋得青紫,牙齒咯咯作響,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寶兒,寶兒別怕,官老爺在這里,壞人被打跑了...”周德庸盡量放柔聲音安撫,但效果甚微。
陳琢蹲下身,從袖中掏出象征身份的昆山官印,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寶兒,看,這是官印,我們是來抓壞人的。告訴哥哥,你看到了什么?誰害了你家人?”
許是陳琢官袍帶來的微弱安全感,或許是那官印若有若無散發的微光吸引了孩子,李寶兒極度驚恐的目光終于聚焦在陳琢臉上。他死死盯著陳琢,小嘴哆嗦著,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進陳琢懷里,兩只小手死死抓住他的官袍前襟,如同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
“嗚...嗚哇...金甲神將好可怕...從...從香爐里...爬...爬出來...”李寶兒抽噎著,語無倫次,斷斷續續地開始講述那地獄般的場景。
“指甲...黑黑的...這么...這么長!”他努力伸開小手,比劃著一個遠超孩童理解的、足有三寸長的恐怖長度。
“爺爺...磕頭...說...說再寬限三日,金甲神將...吹...吹了口氣...爺爺...就...就癟了!癟了!哇——!”他再次崩潰大哭,小小的身體在陳琢懷中劇烈顫抖。
陳琢見李寶兒委實哭得厲害,便悄自打出一道靈力灌輸進李寶兒體內,隨著靈力在李寶兒體內甫地那么一流轉,李寶兒撕心裂肺的嚎哭漸漸轉為抽噎,緊繃的身體在陳琢懷中軟了下來。
陳琢一邊輕輕拍著李寶兒的背,一邊向邱靖南使了個眼神,示意其將金粉拿近些給李寶兒看。
“寶兒,你看這個亮晶晶的東西,見過嗎?”陳琢指著鱗粉,聲音盡量平穩。
李寶兒淚眼婆娑地看了一眼,小臉上恐懼更甚,猛地將頭埋進陳琢懷里,悶悶的聲音帶著哭腔:“亮晶晶...爺爺身上也有...廟...廟里的神像...亮...好亮。”
他伸出臟兮兮的小手,似乎想比劃那刺目的光澤,卻又因恐懼猛地縮了回去,“還有魚鱗片...掉粉粉...金粉粉...”
“魚鱗,金粉!”這兩個詞自李寶兒口中甫自說出,結合此前的推測,陳琢愈發可以斷定滅門之事一定非是出自舒茴之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陳琢的脊梁骨爬升,但更強烈的,是撥云見日般的銳利鋒芒!舒茴的沉默,并非無計可施,而是樂見其成!她在借自己的刀,清理門戶,除掉廟里這個不安分、可能壞了她大局的同僚。
“好一個借刀殺人!好一個驅虎吞狼!”陳琢心中冷笑,眼神卻愈發冰冷銳利。
他輕輕拍撫著懷中因極度恐懼和疲憊而昏睡過去的李寶兒,將其小心地交給身旁一位面相敦厚的衙役:“好生照看,帶回縣衙,尋個穩妥地方安置。胡石,你親自看護此子,寸步不離!若有閃失,唯你是問!”
“屬下領命!”胡石沉聲應道,小心翼翼地從衙役手中接過孩子,如同捧著易碎的瓷器,魁梧的身軀散發出沉穩的氣息,瞬間驅散了孩子周圍殘留的陰冷。
陳琢站起身,目光如電,掃過依舊被恐懼籠罩但勉強維持秩序的衙役們,最后落在周德庸和邱靖南身上。
“周德庸!”
“屬下在!”
“即刻帶人,封鎖王家、張家、李家三處宅院!任何人不許進出!仔細搜查,特別是留意是否有靛藍色綢布碎片殘留,或與八真廟金甲神將相關的供奉、畫像、法器!所有物證,悉數封存!”
“是!下官立刻去辦!”周德庸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悸,帶著幾名衙役匆匆離去。
“邱神醫!”
“草民在!”
“有勞神醫,仔細研究這些鱗粉、邪香與白景行所中之物的異同,特別是那金粉,若那找出其獨特之處,或追蹤來源之法,便是大功一件!此間事畢,本官必有重謝!”
“大人放心,草民定當竭盡全力。”邱靖南神色凝重,再次蹲下身,更加專注地研究起那些詭異的粉末和線香。
陳琢言畢,不再理會那滿廳的干尸,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王家宅院。夜風撲面,帶著血腥與腐朽的氣息,卻吹不散他胸中翻涌的殺伐之意。
昆山縣衙,二堂燈火通明。
盧堪和兩位船行賬房,以及戶房書吏們仍在緊張地核對著賬冊。當陳琢帶著一身夜露寒氣踏入二堂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尋常的肅殺之氣。
“盧東家!”陳琢的聲音在寂靜的二堂內響起,清晰有力。
盧堪立刻放下手中賬冊,快步上前:“大人!可是...城西那邊有結果了?”
“滅門慘案,三家數十口,無一幸免,死狀與白景行之傷同源。”陳琢言簡意賅,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讓二堂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兇手我已初步鎖定在八真廟里那幾位身上了。”
“什么?!”盧堪倒吸一口涼氣,船行賬房和書吏們更是臉色煞白。
“然,此獠行事,卻依舊留下了尾巴。”陳琢轉身看向盧堪,“本官問你,昆山商賈之中,誰人最喜穿靛藍色綢布?誰人與八真廟供奉金甲神將的那位河伯關系最為密切?甚至...誰人有可能在廟內擁有‘金甲神將’的專屬供奉牌位或偏殿?!”
盧堪先是愕然,隨即眼中爆發出精光!他久在昆山商界,對各家底細、各廟供奉門清得很!
“靛藍綢布...金甲神將...”盧堪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腦中飛速篩選著昆山商賈的名單和八真廟內各殿供奉的細節。
“大人!”盧堪猛地抬頭,眼中再無半點猶豫,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個名字:“城南萬利當鋪的大掌柜——錢三金!”
“錢三金此人,祖上便是開當鋪起家,最是迷信金甲神將這等護財、辟邪、招偏門橫財的神祇!他常年只穿靛藍色綢袍,四季不變!他萬利當鋪的后院,甚至私設了一座小小的金甲神將祠。
每月初一十五,其必親自去八真廟金甲神將殿燒頭香,供奉最為豐厚!昆山商界無人不知。”
“萬利當鋪...錢三金...”陳琢將這名字在齒間咀嚼了一遍,一股冰冷的殺機瞬間彌漫開來。
“好!”陳琢猛地一拍桌案,“點齊人手,即刻整隊。盧東家,你熟悉昆山街巷,即刻帶路!抄近道,務必以最快速度包圍萬利當鋪,絕不能讓錢三金走脫!”
“大人放心!草民知曉一條暗巷,直通萬利當鋪后門!”盧堪深知此刻必須分秒必爭,只見其一個閃身就站在了二堂門口。
“出發!”隨著陳琢一聲令下,盧堪一馬當先,引著眾人鉆入一條狹窄幽深的暗巷。
萬利當鋪,后院密室。
搖曳的燭光將室內照得昏黃不定。錢三金肥胖的身軀裹在一件嶄新的靛藍色綢袍里,此刻卻抖得像篩糠,臉上肥肉不住顫動,汗珠如同小溪般從額頭滾落,浸濕了綢緞。
他面前,一個半人高的鎏金香爐正散發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香氣,爐中插著的,正是那王家滅門案中同款的尸油引魂邪香!
香爐后方,一尊尺余高的鎏金神像在煙霧中若隱若現。那神像身披簡陋金甲,面容模糊扭曲,非人非魚,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神像表面,細密的金色粉末如同活物般簌簌剝落,飄散在煙霧中。
“神將爺爺,神將爺爺救救小的吧!小的...小的現下已是再無法子了。當初那三家刁民冥頑不靈,死活不肯捐田產,小的只是想替您收攏香火,彰顯神威。這才...這才動了手!可小的萬萬沒想到那庫里南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貨色,就那么幾天的時間就被新任的知縣給下了獄去。
神將爺爺,您法力無邊,求您再賜下神力,幫小的渡過此劫!小的愿將全部家財奉上,永世供奉您老人家!求求您了!求求您顯顯靈吧!”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瘋狂的絕望與最后一絲希冀,死死盯著那煙霧繚繞中剝落著金粉的邪異神像。
就在這時——
轟!!!
“奉知縣陳大人令!緝拿案犯錢三金!膽敢反抗,格殺勿論!”胡石炸雷般的怒吼穿透煙塵,響徹當鋪內外!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魔神降世,手持長刀,第一個踏著廢墟沖了進來,筑基圓滿的氣勢毫無保留地爆發開來,瞬間壓得當鋪內幾個驚醒的伙計癱軟在地,屎尿齊流!
“后門!堵住后門!別讓錢三金那廝給跑了!”盧堪的聲音在另一側響起,他帶著另一隊衙役已然堵死了后巷。
“要犯錢三金,還不滾出來受縛?是要本官親自過來請你不成?”陳琢冰冷的聲音在混亂的當鋪前廳幽幽響起。
他并未第一時間沖入,而是按刀立于門口,目光瞬間掃過混亂的廳堂,強大的神識如同無形的網,瞬間籠罩了整個萬利當鋪,精準地鎖定了后院秘室。
“不!我不能死!神將爺爺救我!!”他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猛地撲向那鎏金邪異神像,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神像,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把力量給我!全給我!!”他嘶吼著,用盡全身力氣,甚至不惜用頭狠狠撞向神像基座!
嗡——!
異變陡生!
那邪異神像猛地爆發出刺目的、帶著污濁感的暗金色光芒!神像表面剝落的金粉如同受到吸引,瘋狂倒卷,瞬間將錢三金肥胖的身軀包裹!
“呃啊啊啊——!!!”
錢三金發出非人的慘嚎,身體如同吹氣般劇烈膨脹!靛藍色的綢袍被撐裂,露出底下迅速覆蓋上粗糙、閃爍著暗金光澤的丑陋鱗片!他的頭顱扭曲變形,嘴巴裂開至耳根,露出交錯的獠牙,手指變得粗大,指甲暴漲,漆黑如墨,閃爍著金屬寒光。
一股遠比王家宅院中更加濃郁、更加暴戾的邪異氣息混合著濃烈的血腥味與土腥氣,如同海嘯般從秘室中爆發出來!秘室的門板轟然炸裂!
一個身高近丈、半人半魚的怪物出現在煙塵彌漫的門口。只見其雙目赤紅,口中發出嗬嗬的嘶吼,粘稠的涎水順著獠牙滴落,腐蝕著地面,正是南瀆水系里慣見的妖魔體態。
“是...是大妖!”前廳的衙役們何曾見過此等景象,剛剛被胡石所激起的勇氣瞬間崩潰,驚恐地連連后退,陣型大亂!
“吼!”錢三金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腥風撲面!它赤紅的雙眼瞬間鎖定了門口那讓它神魂深處都感到驚悸的青色官袍身影——陳琢!
殺了他!吞噬他!只要陳琢一死,王、張、李三家的事就再無人查驗,自己一定還有得救!
這是錢三金此刻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轟!
它粗壯的后肢猛地蹬地,堅固的青磚地面瞬間龜裂。龐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腥風惡臭,如同一顆裹挾著邪力的隕石,無視了擋在前方的胡鐵和衙役,直撲陳琢!那漆黑如刀的利爪撕裂空氣,發出凄厲的尖嘯,直取陳琢頭顱!速度之快,力量之猛,遠超筑基初期修士!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陳琢哼哧一笑,丹田內道基驟然亮起,初入筑基中期的靈力毫無保留地奔騰而出!
“洛水無垠,玄龜負圖。”陳琢口中低喝,雙手在胸前結出一道繁復古印。隨著印訣成型,他周身瞬間騰起一片朦朧水光,水光流轉間,竟隱隱勾勒出一頭背負神秘圖紋的玄龜虛影,厚重、沉凝的氣息轟然擴散!
這正是洛書訣筑基篇的護體神通——玄龜負圖。
轟——!
錢三金那覆蓋著暗金鱗片、攜萬鈞之力的漆黑利爪狠狠拍在玄龜虛影之上,狂暴的妖力與水光靈盾猛烈撞擊,發出沉悶如擂巨鼓的巨響。
陳琢身形劇震,腳下青磚咔嚓一聲化為齏粉,整個人被那沛然巨力推得向后滑出丈余,鞋底在地面犁出兩道深溝。
玄龜虛影雖變得黯淡稀薄了些,但明顯離破碎還差著些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