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轎行至城郊三里坡時，夕陽正墜在遠山黛色里，將天際染作熔金。蘇若瑤不知何時醒了，趴在轎簾上數掠過的白楊樹，發間那支并蒂蓮帕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耳后未擦凈的墨痕——是方才抄經時蹭上的。

“阿姐你看！“她忽然驚喜地拍了拍轎壁，“那棵老槐樹上有個喜鵲窩，比咱們府后園的還大！“

蘇挽棠掀簾望過去，果然見道旁老槐虬結的枝椏間，褐色的巢窠里探出幾簇灰羽，正隨著風輕輕晃動。她剛要應，忽聽得林子里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脆得反常，像是有人踩著濕滑的苔蘚刻意放輕腳步。

“停轎。“蕭承煜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他本斜倚在轎邊打盹，此刻已挺直脊背，玄色錦袍下的手指扣住了腰間佩劍的劍柄。蘇挽棠注意到他眼尾的倦色一掃而空，瞳孔里泛著冷冽的光，像極了昨夜在書齋翻密報時的模樣。

蘇若瑤的笑還凝在嘴角，轎子卻已緩緩落下。她正要掀簾問話，忽聽林子里響起粗啞的呼喝：“留下財物，饒爾等性命！“

七八個蒙面漢子從樹后竄出，為首的持著柄帶血槽的鋼刀，刀身映著殘陽，泛著森森冷光。其余人手執短棍、繩索，見人便撲，動作狠辣，顯是慣匪。

“保護小姐！“隨行護衛大喊著沖上前，卻見為首匪徒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釘，叮叮當當釘在護衛膝彎，登時放倒兩三個。蘇挽棠攥緊轎簾，指節發白——她分明看見那匪首耳后有道月牙形疤痕，與父親信中描述的福王暗衛特征分毫不差。

“阿瑤，躲到我身后！“蘇挽棠一把將蘇若瑤拽進轎內，自己則飛快的拔掉發鬢上的銀簪。可還未等她站穩，便覺肩頭一重——不知何時，蕭承煜已旋身擋在轎前，手中長劍劃出半輪冷月，精準挑飛了兩個撲向轎輦的匪徒手中的短刀。

“承煜哥！“蘇若瑤扒著轎簾驚呼。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蕭承煜：素日里總帶著三分笑意的眼尾此刻凌厲如刀，玄色衣袂翻卷間，劍鋒所過之處，匪徒紛紛栽倒。有匪徒繞到他身后偷襲，他頭也未回，反手用劍鞘后端猛擊對方手腕，只聽“咔嚓“一聲，那匪徒便抱著腕子慘叫。

但匪徒人多勢眾，到底占了地利。兩個匪徒趁亂爬上轎頂，揮刀便砍。蘇挽棠本能地護住蘇若瑤，銀簪剛要刺向其中一人咽喉，卻被另一人從背后勒住了脖頸。窒息感涌上來時，她聽見蕭承煜暴喝一聲：“放肆！“

那勒住她的匪徒突然悶哼，手臂無力地松開。蘇挽棠回頭，只見蕭承煜的劍已刺穿了他的右肩，劍尖還滴著血。他轉頭看她時，眉峰微蹙，眼底卻浮起一絲歉疚：“挽棠受驚了。“

“不妨事。“蘇挽棠抹了抹唇角的血，見蘇若瑤縮在角落，發間帕子散了，鬢發凌亂，卻仍攥著方才抄的經卷，“阿瑤，別怕。“

“我不怕！“蘇若瑤忽然撲過來，將經卷塞進蘇挽棠懷里，“阿姐你看，我抄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經書里說，邪祟終會被光明驅散......“

話音未落，最后一個匪徒已踉蹌著撲向蕭承煜。蕭承煜不閃不避，待他刀刃及身時，突然側身欺近，左手扣住對方手腕，右肘猛擊其肋下。那匪徒痛吼著跪倒，蕭承煜的劍尖抵住他咽喉：“說，誰派你們來的？“

“是...是福王世子......“匪徒顫抖著說出幾個字，便軟綿綿地癱倒在地。其余匪徒見頭目落網，早作鳥獸散，只余下林子里一片狼藉，斷枝、碎葉、血痕混作一團。

“福王世子？“蘇若瑤瞪大眼睛，“可父親說福王近日動作頻繁，原以為他要對付朝堂......“

“許是怕我們查到什么。“蕭承煜收了劍，用帕子擦了擦劍刃，“方才匪徒身上有福王府的飛魚暗紋，世子最近確實在暗中聯絡江湖勢力。“他轉頭看向蘇挽棠，目光軟了軟，“夫人，可傷著了？“

蘇挽棠摸了摸被勒紅的脖頸，搖了搖頭。她這才注意到，蕭承煜的錦袍袖口已被劃開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月白的里衣，想來是方才擋刀時被劃破的。

“承煜哥，你受傷了！“蘇若瑤急得要去掀他的袖子，卻被蕭承煜抓住手腕：“皮外傷，不打緊。倒是挽棠......“

“我沒事。“蘇挽棠打斷他，將蘇若瑤護在身后，“先看看護衛們。“

隨行護衛倒有三人受了輕傷，好在并無大礙。蕭承煜命人將匪徒綁了，又取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給護衛們敷上。蘇若瑤蹲在旁邊，看著他熟練地為護衛包扎，忽然輕聲道：“原來你從前說的'暗衛'，是要做這些事的。“

蕭承煜抬頭，見她正盯著自己手上的血漬，耳尖微微泛紅：“從前總覺得這些事不該讓你知道......“

“可我知道了。“蘇若瑤打斷他，將方才抄的經卷遞過去，“經書里還說，'勇者無懼'。承煜哥，你剛才的樣子，比所有經文都讓我安心。“

蘇挽棠望著這對站在殘陽里的年輕人，忽然想起方才在寺里，蘇若瑤說要刻“要做自己的月亮“。此刻林子里的風掀起經卷，露出“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幾個字，倒像是應了此刻的光景——所有的恐懼與慌亂，終究會在彼此的守護里，化作前行的勇氣。

“起轎吧。“蕭承煜將匪徒的供詞收進懷里，“我親自護送你們回府。“

歸轎重新啟程時，蘇若瑤忽然拽了拽蘇挽棠的衣袖：“阿姐，你說父親收到消息，福王的黨羽去了北境......“

“許是調虎離山。“蕭承煜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福王世子此舉，或許正是要引開府中護衛，好對你們下手。“

蘇挽棠攥緊了袖中的帕子。她想起今早母親留下的紅綢，此刻正掛在府門前，在風里輕輕搖晃。那抹紅色像團火，燒盡了方才的恐懼，只余下灼熱的溫暖。

“阿瑤，“她輕聲道，“等回了府，咱們把抄的經文抄十遍，百遍。不是為了刻在樹上，是為了記住——有些黑暗，終會被光明驅散。“

“嗯！“蘇若瑤重重點頭，將經卷小心收進懷里，“還要把杏仁酪的做法教給張嬸，等父親回來，咱們做一大鍋，讓全府的人都嘗嘗甜。“

轎外的蕭承煜聽著里面的對話，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望著遠處漸次亮起的燈火，將馬韁繩又收緊了些。風掀起車簾一角，蘇若瑤的發梢掃過他的手背，像一片柔軟的云。他知道，今日這一劫，不過是春天來臨前的最后一場霜。而他和她們，終將穿過暗林，走向更明亮的遠方。

當蘇府的朱漆大門在暮色中緩緩打開時，王氏往年掛的紅綢仍在風里輕搖。蘇若瑤第一個跳下轎，撲進門房老周懷里：“周伯，快把后廚的張嬸叫來！我們有新學的杏仁酪方子......“

蘇挽棠扶著蕭承煜的手下車，見門房里的小丫鬟正踮腳掛燈籠，暖黃的光映得滿院生春。她抬頭望向天空，殘陽已完全沉下，卻有星子在云隙里悄然亮起，像撒了把碎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