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很快就在警局的一樓見到了伊內絲口中的那名女士。

那是一名身形壯碩的非裔女性，穿著一件印有社區衛生中心徽章的定制T恤，盧克僅憑肉眼就看得出，尺碼絕對不會低于4XL。

她有著光滑黝黑的皮膚，讓人很難分辨出具體的年齡，只能通過經驗猜測大約在30至40歲之間，左手上沒有佩戴結婚戒指，右手緊握著一個帆布袋的提手，上面印有市內另一家私立醫院的標志，從敞開的袋口可以看出，里面裝著一盒嬰兒輔食。

盧克立刻判斷出了她的身份——一名還在哺乳期中的單身母親，生活拮據，為了付清昂貴的房租和日常支出，不得不同時在在多家醫療機構兼職，做著相對高薪一些的夜班護士工作。

她看起來緊張極了，不停地原地邁著小碎步，上下兩片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仿佛有無數的話語想要從中噴薄而出。

“你好……”她對著盧克打了個招呼，努力地擠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

‘很好，她是一個正在努力生活的好母親，只需要把老杰夫的人渣味兒收一收，就能夠得到她的信任。’盧克一邊想著，一邊微笑著和她握了握手。

“你好，我是APD刑事重案組的盧克·托德，目前正在協助聯邦調查局偵辦小蒂芙妮·懷特失蹤的案件。”

為了增加信任感，盧克刻意表現得像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探員一樣，完全看不出，他還只是個剛剛通過了實習期，開始獨立辦案的菜鳥。

二樓的審訊室都被FBI占用著，他只能將這名女士帶到一樓的接待室中，又從路過的巡警手中借了個執法記錄儀，用來記錄下二人的對話內容，作為案件的必要證據。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和身份嗎？”雖然身上依舊帶著蘭道爾式的傲慢，但盧克依然盡可能的對她表露出友善的一面。

“我叫奧利維亞，奧利維亞·埃迪，”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我為約翰·格林醫生工作，他是懷特家，也就是失蹤了的小蒂芙妮的家庭醫生。”

盧克很清楚的記得，在上周二，也就是小蒂芙妮失蹤第二天的下午，APD的警員就已經調查過這位格林醫生，從他口中沒有獲得任何線索。

看來，那位令人尊敬的社區家庭醫生對警方隱瞞了不少東西，而這位知曉內情的護士小姐，似乎是在接下來的一整周，都在糾結著，到底要不要說出她知道的事情。

在這種時候，查理·特納式的溫和神態，會比他正在模仿的蘭道爾式社會精英形象有用得多，但他今天已經消耗了太多體力和腦力，在這種情況下強行切換，可能會導致他再次陷入人格疲勞的狀態。

因此，盧克只是在自己的行為邏輯上做了一點小小的調整——把破案的動機，從自我價值的實現，轉換到對正義的追求之上。

下一秒，他的笑容變得真誠了許多：“晚上好，埃迪女士。”

“叫我奧利維亞就好……”她依然很緊張，但潛意識中阻止自己開口的那些嘴部小動作，已經漸漸消失，這是好的表現。

盧克趁熱打鐵，繼續安撫著她的情緒：“好的，奧利維亞，首先，非常感謝你愿意來到警局，向我們說明情況，小蒂芙妮已經失蹤了近一周，任何的信息都可能會是警方打開僵局的助力。”

奧利維亞像是要說服自己一樣，用力地連續點了兩次頭作為回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才開口說話：“我不知道這對小蒂芙妮是否有幫助，但我看了電視，APD的副局長在采訪中說，任何和這個她本人有關的信息，都可能會有用，所以……我來了。”

她停頓了一下，顯然還帶著一些猶豫。

‘奧利維亞是一個善良的人，那么，她的猶豫一定是事出有因的，’盧克維持著波瀾不驚的外表，嘴角上甚至還帶著一抹微笑，‘那么，這個原因是和那位格林醫生有關，還是和她本人呢？’

他并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與動作，盡可能地保持安靜，生怕自己的任何舉動，都會驚動這個正在和自己的良知進行著搏斗的女人。

“小蒂芙妮·懷特，在三個月前，曾經因為腿部疼痛來到格林醫生的診所就診，格林醫生將她診斷為……”她停頓了很長的時間，直到自己有勇氣說出一切，“……左腿部位的惡性骨腫瘤。”

左腿，那正是她被截肢后拋棄的身體部位。

奧利維亞的十根手指緊緊地糾纏在一起，盧克甚至不需要仔細的觀察，就能發現，她的指尖已經在泛出白色——她用了很大的力氣。

‘她很沮喪，并且沉浸在自責之中。’盧克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

果然，就在下一秒，奧利維亞哭出了聲：“這都是我的錯……嗚嗚……”

“我弄錯了小蒂芙妮和另一個孩子的X光片，但在我發現這件事情之前，她就已經轉入了格林醫生介紹的卡米洛醫療中心，在那里接受了化療。”

盧克聽說過卡米洛醫療中心的名字，那是位于阿卡姆市大學城附近的一家私立醫院，收費相當昂貴。

但是，化療？

在驚訝之下，他甚至失去了對自己語言的控制力：“這不可能！我看過小蒂芙妮的醫療保險記錄，那里面并沒有惡性骨腫瘤相關的費用，她的父母也從來都沒有向警方報告過這件事。”

‘糟了，這個回答很不好！’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在對證人的問詢中，不應該使用這種完全否定式的語句。’

但好在，坐在他對面的奧利維亞已經邁過了自己心中的那一道門檻，她轉過頭，用T恤的袖子擦去了眼淚，堅定地開口：“格林醫生說，卡米洛醫療中心有一些很厲害的手段。”

“原本，他們應該在小蒂芙妮接受化療之前，再次進行一次檢查的，但不知為什么，他們沒有這么做。”

“在發現小蒂芙妮的腿部疼痛只是因為軟組織挫傷之后，醫療中心的院長刪除了所有的記錄，甚至連保險公司的賠付，還有兒童癌癥慈善基金會的捐款記錄也都被抹除了。”

“格林醫生在那之后很快就換了一輛車，我想，他也許收到了一些錢……”

“或許，他們也給了小蒂芙妮的父母一些……”

奧利維亞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被自己話語中的惡意驚嚇到了，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

“謝謝你愿意告訴我這些事，你很勇敢。”盧克緩聲說道。

奧利維亞搖了搖頭：“我本來不想說的……”

“格林醫生告訴我，我才是這場醫療事故的罪魁禍首，如果我說了出來，第一個會被送進監獄的，只會是我。”

“但是，我看到了新聞，上面說，有人在路邊發現了她的左腿……”

“小蒂芙妮是個好孩子，她原本不應該遇到這些事的。”

“今天晚上下班回到家之后，我看到了我的女兒小莉迪雅，她正在搖籃里睡覺，就像是蒂芙妮失蹤之前一樣。”

“我突然很害怕，如果那個失蹤了的孩子，是我的小莉迪雅呢？”

“警官，我真的很害怕……你們會逮捕我嗎？我不想和小莉迪雅分開。”

她的雙手不停地顫抖著，持續了整整一周的恐懼與悲傷，已經讓她的精神瀕臨崩潰。

“不會的！”盧克斬釘截鐵地回答，“你很勇敢，謝謝你愿意信任警方，愿意告訴我們這么重要的消息。”

“請放心，這起醫療事故的直接責任人，只會是卡米洛醫療中心，以及約翰·格林醫生。”

他的話讓奧利維亞好受了一些，二人沉默了一小會兒，接待室里只能聽到奧利維亞低沉的抽泣聲。

盧克把桌子一端的紙巾盒推給了她，對方向他點頭道了謝，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來，剛才的那段情緒爆發，已經讓她暫時失去了開口說話的勇氣。

“如果，我是說，如果，”盧克刻意地重復了‘如果’兩字，用來強調這只是一種可能性，“小蒂芙妮的失蹤真的與這場事故有關的話，你愿意站出來作證嗎？”

奧利維亞驚恐地連連搖頭，那家私立醫院的手段顯然給她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那么，我們就把你今晚來過警察局的事，當成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吧。”

盧克并不想向奧利維亞施加太多的壓力，她的過錯只是這場事故中的一個誘因，等到小蒂芙妮失蹤的案件結束，法院和衛生與公眾服務部自然會為兩家醫院進行責任劃分。

拿錯了X光片的奧利維亞或許會受到停職甚至是吊銷護士執業許可的處罰，但試圖掩蓋這場事故的約翰·格林醫生與卡米洛醫療中心的院長，不僅需要承擔衛生與公眾服務部那極高的罰款，恐怕還會受到刑事處罰。

如果小蒂芙妮的失蹤確實與這場醫療事故有關的話，這些處罰極有可能會被附加極高的示范性賠償，用來震懾其他醫療從業者。

盧克從接待室那張舒服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向奧利維亞伸出了手。

“請放心，我會按照《吹哨人保護法》，嚴格保密你的身份，無論是法官還是陪審團，都只會知道，是一名神秘的好心人為警方帶來了這些重要的線索。”

“如果你真的因為這場醫療事故受到行政處罰，我會出庭為你作證，法官會因此減輕對你的懲罰。”

“還有，請記住，小蒂芙妮的失蹤并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