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2月,上海被籠罩在新冠疫情的陰云中。街道空蕩蕩的,霓虹燈在口罩與防護服的海洋里顯得格外寂寥。
林悠盯著手機里養老院發來的通知,“暫停探視”四個黑體字像道鐵閘,將最后一絲探望奶奶的希望關在門外。
母親徐萍卻不愿放棄。每周三清晨,她都會把蘋果削成小塊,裝在密封性最好的保鮮盒里,再配上手寫的便簽——“媽,今天畫了幅《春潮》,浪花是您喜歡的白色“。
防護服裹得她有些笨拙,護目鏡上蒙著白霧,卻堅持要親自把物資交到養老院門房。
“徐阿姨,您又送東西來了?”門房大叔接過塑料袋時,語氣里帶著心疼,“您婆婆的那幾個子女啊,也就您每月按時送東西。要沒有您,估計真的要鬧騰了”
上周護工說,老人床頭堆的都是您帶的畫卡片,誰碰就發脾氣。
透過養老院的鐵柵欄,徐萍看見三樓陽臺上晾曬的床單,其中一條印著錨形圖案——那是她去年親手織的。
風掀起床單邊角,恍惚間像極了父親出海時揚起的船帆。她不知道,此刻奶奶是否正對著那些畫卡片發呆,把“小悠”和“錦輝”的名字混在記憶的潮水里。
林悠的生活也被疫情打亂。所有涉及的文旅項目全部轉為線上,因為各地疫情都嚴峻,感染風險很大。
她對著電腦屏幕策劃“云航海“展覽,父親的航海日志掃描件在虛擬展廳里翻動,每一頁都映著她熬紅的雙眼,此時此刻她感受到了父愛的偉大及父親的艱辛海上生活。
疫情開始,網約車訂單銳減,她便在深夜整理父親的遺物,發現母親年輕時的速寫本,夾著幅未完成的《海港夜燈》,燈塔的光暈里藏著細小的“萍”字。
“媽,您當年要是繼續畫畫...”
某天深夜,林悠摸著速寫本上的鉛筆痕輕聲說。徐萍正在調色板上研磨鈷藍,疫情讓社區畫班轉為線上,她卻更喜歡在廚房餐桌上作畫:“畫畫和守燈塔一樣,只要心里有光,在哪兒都能畫。”
她的筆尖在畫布上輕點,兩艘小船在風暴里顛簸,船尾拖曳的墨跡像極了養老院鐵柵欄的影子。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十四個月。
2021年 4月的某個黃昏,林悠正在給父親的墓地擦拭碑身,手機突然響起,來電顯示“大伯”。
她盯著屏幕,手指懸在接聽鍵上猶豫——自奶奶被送進養老院,這是大伯第一次主動聯系。
“小悠啊”錦祥的聲音帶著異樣的沙啞,“你奶奶...上個月走了。我們想著疫情期間別添麻煩,就...就火化了。”
墓碑上父親的照片在夕陽下泛著微光,林悠覺得有團火從腳底竄上頭頂:“什么?上個月?現在才說?火化證呢?骨灰盒在哪?”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驚飛了墓碑旁覓食的麻雀。
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背景音,像是麻將牌碰撞的聲響。
錦祥嘆了口氣:“養老院通知的,我們去辦了手續。骨灰...骨灰暫時寄存在殯儀館。小悠啊,你也別怨大伯,你大姑小姑都忙,你小叔說...“
“夠了!你們夠可以的啊!”林悠突然吼出聲,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奶奶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你們連葬禮都不辦?還是人嗎?她是你們的親媽!”
手機在掌心發燙,她想起去年冬天,母親冒雨給奶奶送棉襪,防護服下的毛衣全被雨水浸透;
想起護工說奶奶把徐萍畫的卡片當作珍寶,誰拿走就罵“海妖來了”。
而那些在太平間爭奪遺產的親戚們,此刻正躲在麻將桌前,用“疫情不方便“當遮羞布,真的說得出口。
徐萍的畫筆在畫布上劃出突兀的斜線,顏料滴在圍裙上,暈染成暗沉的云團。
她聽著女兒的咆哮,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個在她考上美術學院時說“女孩子學畫沒用”的女人,臨終前也只念叨著弟弟的名字。
代際的冰墻在這一刻突然透明,她終于明白,為何自己總把對母愛的渴望,擰成了對女兒的控制。
“小悠”她輕聲喚道,“去把奶奶的骨灰接回來吧。我們...給她選塊靠近你爸的碑位。”
殯儀館的寄存室里,白色的骨灰盒上貼著標簽,姓名欄寫著“倪依珠”。
林悠摸著冰涼的盒身,突然想起父親日志里的一段話:“媽總說海員的妻子要學會孤單,可她不知道,岸上的孤單比海上的風暴更可怕。”
此刻,奶奶終于能和父親“團聚“,在相鄰的墓碑下,聽同樣的潮聲。
回程的車上,徐萍把新畫的《雙錨》放在骨灰盒旁,兩艘船的錨鏈在海底交織,形成個小小的心型。
“以后每周去墓地,給媽和錦輝一起送蘋果。”她望著車窗外重新熱鬧起來的街道,口罩遮住了半張臉,卻遮不住眼底的光,“養老院的護工說,媽最后時刻攥著你送的錨形圍巾,嘴里念著'小悠別怕,浪過去了'。”
雨點突然砸在車窗上,林悠打開雨刷,水痕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光路。她想起疫情最嚴重時,母親在防護服上畫的小燈塔,想起父親日志里的每道海浪,突然明白,有些親情的傳承,從不在于血緣的親疏,而在于誰愿意在漫長的潮霧中,為彼此點亮一盞燈。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王律師發來的新證據——小叔錦章私自挪用奶奶贍養費的銀行流水。
林悠看著屏幕,突然笑了,那是父親離世后,她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潮汐的規律從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就像陽光終將穿透霧靄,照見暗礁上倔強生長的紫菜。
雨停了,天邊露出半截彩虹。徐萍打開保鮮盒,遞出一塊切好的蘋果:“嘗嘗,是你爸當年在煙臺買的紅富士。”
果肉在舌尖綻開清甜,混著海風般的咸澀——那是時光沉淀的味道,是兩個女人在風暴中學會互相依偎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