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頭死了。
在這不大的云光鎮(zhèn)里,竟然起了波瀾。
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老人家一生并不張揚,只掙些跑大貨、算小命的辛苦錢。
可誰知他這一走,破落小屋里頭,卻比生前更熱鬧幾分。
——凡沾親帶故的,原來都還記掛著他。
等李敬風(fēng)塵仆仆從華建八局趕回來的時候。
所有和泛黃記憶相關(guān)的東西,皆有了新的歸屬。
“爹啊,你走得太趕,再看我一眼好不,嗚哇哇,這房子我……”
“二叔,我是孬娃啊,嗚嗚嗚,你小時候還抱過我哩,那張床我睡過……”
這些活了二十三年都沒見過兩面的叔嬸侄姨,就這樣神奇地齊刷刷冒出來。
披麻戴孝,嗩吶鑼鼓——這把戲只裝模了半晌。
再回頭,俱都是忍著淚,手不停。
你抱個鍋,他捧個盆,吵吵嚷嚷,為了房子的拆遷錢舌戰(zhàn)群親。
李敬并沒有參與到這番“九子奪遺”中,只是靜靜抱著半罐子骨灰,等他們斗出個結(jié)果。
“小敬啊,老房子你再住兩天,拾掇拾掇,過陣子就扒了哈……”
披麻戴孝的大伯抹著干淚,一不小心拿了MVP,嘴角怎么也平不下來。
沒法子了,他只好轉(zhuǎn)過身去,語重心長:
“男兒當(dāng)自強,錢就不給你留了,聽說你剛好有張A2駕照……”
大伯挺著啤酒肚義薄云天,指著不遠(yuǎn)處物流園里停的那輛漏風(fēng)的老卡車,一拍肚腩,顯露出非凡的氣量來:
“我做主!正好把老頭子那輛大運給你,甭管跑大貨還是賣四手……總有個萬把塊賺頭!”
哦,那我還得謝謝你啊。
李敬笑了笑,也沒說什么。
他以孤兒之身來到此世,雖是李老頭這些年靠著算命運貨將他一手拉扯長大,但平日學(xué)雜生活諸多費用,各個叔伯也算周濟過。
所以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和這些親戚爭搶什么。
“我隨便,你們盡興,只是辛苦大伯了,勞煩將喪事辦的排場些。”李敬瞥了眼擺在角落的棺槨,輕聲說。
“要得,要得!”
大伯見他如此懂事,不由喜笑顏開,拍著肥短巴掌轉(zhuǎn)身要走,一抬頭瞧見不遠(yuǎn)處媳婦惡狠狠的嫌惡神情。
猶豫半晌,還是從懷里掏出個布包的物什,小心翼翼遞了過來:
“哦,還有這個……”
“老頭子遺言里特意講了,叫我留給你。”
李敬垂眸瞧去,輕皺的眉頭頓時鎖得更深了。
這東西竟是老爹生前最寶貝的那本……
人皮書。
.
.
李敬伸手從布帛中將薄書拿起,觸感陰冷滑膩,渾似炮制的皮。
聽大伯母背地里和人碎嘴,親戚們都以為這里頭記載著什么稀罕東西,能賣些錢。
誰知這破書從封面到內(nèi)頁,一字也無,竟是本無字天書!拿去找縣里的專家看看,竟嚇得老人家面色白慘。
評價是——“邪門得很,命硬只管拿去。”
想起大伯心虛的模樣,還有伯母的河?xùn)|獅吼,李敬不禁嗤得笑出聲來:
“你拖家?guī)Э诘模苡形疫@孤兒2.0命硬?”
摸著摸著,忽然間指尖發(fā)燙。
“嗯?”
李敬詫異地看著這空白一片的皮制書封。
就瞧見其上,仿佛火燙金鎏般,轉(zhuǎn)瞬浮現(xiàn)出一副圖案:
塔。
這是一座潦草勾勒的小塔。
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這小塔看起來層層疊疊,不知多少層數(shù)。若能橫亙身前,怕是直通天去。
看著這突兀出現(xiàn)的圖案,李敬下意識遮住,不想讓其他人瞧見。
可就在目光離開寶塔的一剎那,耳邊“嗡”的一聲響,李敬眼前一下子變得天旋地轉(zhuǎn)。
.
.
掌心微沉,似乎托著什么重物。
李敬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矗立在云端。
腳下,如山的金剛,八臂的仙佛,擎天的妖魔……
死得死,跪得跪,殘得殘。
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威嚴(yán)的敕令在耳畔激蕩回響:
“先射金烏,再撕祖巫!”
“扼斷燭龍,嚼碎三清!”
“鎮(zhèn)壓鴻鈞,重?zé)掑居睿 ?
“……”
話音未落,戛然而止。
“呼——!”
李敬虎軀一震,猛然坐起,好似大夢驚醒,耳鼓嗡鳴。
回想起夢中托塔睥睨的魁偉身形,下意識喃喃:
“不是吧?那位‘塔離掌心越遠(yuǎn),火尖槍離腦門越近’的李天王,能有這般鎮(zhèn)壓萬族的氣魄?”
驚詫間,李敬隨手一摸,額發(fā)上正落著一片殘葉。
此刻日頭已經(jīng)落了,親戚們該走的走,該留的……
“呵。”
院子里荒涼更勝從前。
李敬也不在乎,只是繼續(xù)凝眸瞧那人皮書。
“等等,它怎么……”
書封上潦草勾勒的小塔,此刻分明活了過來!
每一個飛檐斗拱都清晰可見,瑰美非凡——一如夢中那鎮(zhèn)壓萬圣的神將手中所托法寶。
此刻,冥冥中聽見一聲輕喚:
“兒啊,你瞧……”
李敬忽覺眼前一亮,仿佛戴著放大鏡般,舉目煥然。
他看到塔底緊閉的微縮朱門之上,本該嵌著鋪首銜環(huán)的地方,竟是兩道陰刻的符文。
居左好似磐巖,踞右形如虎爪。
“是開門的兩樣信物么?”
李敬若有所思,疑惑間,就瞧見那瑰美寶塔一旁,兩行豎寫的古拙文字悄然浮現(xiàn):
『天時已至,寶塔歸位』
『凡玲瓏塔所鎮(zhèn)之處,妖魔仙佛神通盡皆擄為己用』
妖魔神通……
擄為己用?
李敬眉頭緊蹙,他來到此方世界二十三年,可從未聽說過“大夏”有什么妖魔神怪。
非但如此,此方的大夏更是連任何有史料考據(jù)的神話傳說都沒有!
莫說什么西游記,封神演義云云,就連盤古開天,女媧造人的傳說都沒有流傳下來……
神魔的存在好像都被刻意抹去了。
不過,倒是聽說合眾、日不落、扶桑等國妖魔事件頻發(fā),民眾處于水深火熱當(dāng)中。
但李敬是守法好公民,忙著精進土木專業(yè)課,對此也只是略有耳聞。
——不搞錢,哪有機會出國接觸神秘?
思緒間。
“嘩~”
并無風(fēng)動,膝上的人皮卷卻悄然翻過一頁。
就瞧那原本空白一片的內(nèi)頁上,悄然印出一塊巖刻的佛頭,嵌在好大的山石之上。
莊嚴(yán)中透露著幾分詭邪。
……
瞧著那突兀浮現(xiàn)的佛頭巖山,李敬眉峰微挑,正欲仔細(xì)打量。
“嘩啦~”
人皮書間,悄然抖落一張枯黃信紙。
李敬凝眸瞧去,這竟是老爹留下的遺書:
『兒啊,我的遺愿只有一個,G103號國道,在我死后的七天里,你帶著我的骨灰,把它再跑一遭』
『在路的盡頭,你我都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答案』
整這么文縐縐……
不過看在除了讓我填報土木外,你一輩子也就請求過這么一回的份上。
“允了。”
李敬面色和緩,瞥了眼青暗天色,毫不猶豫地起身前往物流園。
“轟隆隆——!”
在粗重的六缸發(fā)動機引擎暴鳴聲里。
李敬駕駛著那份屬于他的遺產(chǎn)——大運·重卡NX3.0(三手)——熟練地點火上路,駛上老家伙生前最常跑的那條國道。
破落門窗里,風(fēng)聲烈。
……
三天后。
眼看已經(jīng)來到了最后一程,過了這條高架橋,再有十八里就到家了。
只是老頭子說的『答案』,李敬還沒有遇見。
“?——!”
老天爺?shù)哪樕騺硎钦f翻就翻。
隨著一道熾亮的白光短暫照亮天地,然后只聽得轟隆聲綿延,“唰”的一聲天河倒懸。
暴雨愈演愈烈,下得好像天塌了一般。
“這破天氣,真跟妖魔出世似的。”李敬輕啐一聲,安全起見,還是將車速降至40。
嘩啦啦,此刻車窗外大雨瓢潑,雨刷器著了魔一般瘋狂擺動。
“那是?”
逆著洶涌的風(fēng)雨,李敬在大橋的盡頭看到了一抹暗金。
“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光?!”
便是在疑惑出現(xiàn)的瞬間。
熾——
胸口的人皮書火灼灼,透過身軀灼痛靈魂,像是警告。
下一秒。
遠(yuǎn)在視線盡頭,大地震動,路面皸裂,有形的梵文在路頭凝結(jié)。
好似佛陀降世一瞥。
李敬瞪圓雙眼,他看到裂解的瀝青如血管般逆著長天飛去。在那片驟停的雨幕中,交織勾勒出驚悚雄偉的人形。
緊接著,嘩啦啦泥沙俱上,鋼筋做骨,磚石堆疊。
“轟隆——”
雷暴中,巨人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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