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茶室,一尊青瓷靜立案頭。友人輕叩盞沿,釉面泛起泠泠清響:“瓷器最忌開片,人又何嘗不是?”燭火搖曳,映得壁上“慎言”二字忽明忽暗。
世間紛擾多起于唇齒。昔年東坡居士題壁“八風吹不動”,佛印禪師只回“放屁”二字,便引得文豪連夜渡江。多少機鋒藏在欲言又止的留白里,多少禍端生于脫口而出的剎那。言如潑墨,出口難收,待要擦拭時,宣紙早已浸透斑痕。
智者守口如守玉。紫禁城太和殿的須彌座,九層臺基托起金鑾寶殿,恰似慎言者用沉默壘砌的城垣。戰國策士張儀游說列國,卻將“三寸不爛之舌”藏于袖中,非至關鍵處不露鋒芒。真正的威儀不在聲高,恰如古琴七弦,多一句則滿,少一句則雅。
我曾在江南古剎見老僧煮茶。沸水沖開青瓷盞中龍井,新芽舒展如綠云出岫,茶煙裊裊間老僧始終含笑不語。待茶湯澄澈如春潭,方執盞相敬:“言語如茶沫,沉凈方見真味。”彼時檐角銅鈴輕響,恍覺禪機盡在不言中。
今人困于言筌尤甚。社交媒體時代,眾生競相將心緒裁成九宮格,把生活碾作三秒視頻。卻不知真正的光華如深潭映月,愈靜愈明。試看敦煌壁畫飛天,千年不語而仙姿愈顯;青銅饕餮紋鼎,萬載沉默而威儀自生。
止語不是枯寂,恰是給魂靈留白。猶記宋徽宗畫院取士,以“深山藏古寺”為題,奪魁者只繪老僧溪邊擔水——真正的妙境,從來不必說破。當我們學會在唇齒間筑起長城,方知靜默是最深的慈悲,慎言是至高的修為。且將心事付瑤琴,弦外有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