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灰蒙蒙的天色徹底陰了下去，亮白的天光像是將枝蔓的全部生命都濃縮在一瞬之間似的在烏云中展現枯榮，悶雷在幾秒鐘后抵達，還帶來了將窗戶打得劈里啪啦作響的碩大雨滴，玻璃都在輕顫，木料也跟著合奏。

路明非仍舊仰著頭看向天花板，腦袋里亂七八糟的念頭亂閃。

他之前的話其實還有后半段，也就是“把鬼變成人”的部分。要是換做某些熱血漫主角，多半已經開始嘴遁試圖將眼前這個劣跡斑斑的黑道頭子感化成志同道合的伙伴，保準說得對方跪地懺悔，將來說不定還會大喊著“友情”“羈絆”“夢想”之類的東西成為主角BGM的啟動按鈕……

“李嘉圖先生。”達克霍姆覺得房間里的溫度有些低，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了兩下，掏出口袋里的懷表掩飾尷尬，又將茶幾上的手提箱向前挪動幾分，

“您看……”

雖然達克霍姆只是個泥腿子，但東區絕大多數黑幫都和貴族或是境外勢力有所牽連。這些充當白手套的家伙雖然還是免不了粗暴作風，但也染上了些許“習慣”——茶水喝完或是主人看表都是在提醒賓客自己接下來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如果對面懂行的話就該起身告辭。

路明非就算還沒開始禮儀課程，也能看出達克霍姆希望自己趕緊拿錢走人。但一方面，他的腦子有點亂，有種想要做些什么，但又無可奈何的無力感；另一方面，外面還下著大雨。

所以他對達克霍姆“送客”的舉動視而不見，仍舊賴在沙發上，沉默許久之后才抵住手提箱，將它朝著黑幫頭子的方向推動：“先放在你這，我過些天再來取……另外，借我柄雨傘。”

“……好的。”達克霍姆不是很想再見到路明非，但又沒有辦法，只好拍了拍手，將門外侍立的兩個女孩喊進來，吩咐她們們拿來雨傘。

“多謝。”路明非起身告辭。

黑色傘蓋在大雨中猛顫，讓人不禁懷疑自己被裝進了一個牛皮鼓里，外面肌肉虬結的壯漢正在拿著鼓槌猛砸。路明非只前進了不到五分鐘就開始為自己離開房屋的決定后悔，但還是強撐著走到喬伍德區才停下腳步。

東區的路面在沁滿水之后太過泥濘，站得時間長一點甚至會讓淤泥漫過腳面，而且那里的屋檐大多低矮狹窄，完全不足以遮擋他的身體。直到重新踏上硬質路面，路明非用力跺腳甩掉大部分泥土，隨便找了個類似水果攤前棚的地方停留，打算等雨稍小再繼續前進，順便放空一下大腦。

結果靠近之后才發現這里早就有人，就站在遮雨棚靠內的角落，墻面與攤位形成的夾角格外令人安心，就連地勢都要高出幾公分，以至于對方腳下的地面仍舊干爽，是個絕佳的避雨位置。

而路明非就只能像守城小兵一樣將傘橫在身前，避免被風裹挾的雨水繼續淋濕衣物，盯著雨幕發呆……

“先生，你可以進來一些。”那人勉強讓出了些許空間，主動搭話：“貝克蘭德的天氣總是多變，我們也應該隨機應變。”

這很符合路明非對魯恩紳士的刻板，雖然他根本就沒見過幾位魯恩紳士，但在學習古赫密斯語的間隙也沒少看些輕松的東西來放松神經。

就比如說——費內波特人失足落水了，大喊“救命”；因蒂斯人落水了，也會大喊“救命”；魯恩人落水可就不一樣了了，他們會大喊“不好意思，先生，打擾了，能不能耽誤您兩分鐘，我想知道您介不介意幫我一把將我撈上去啊，抱歉真的麻煩您了……”

魯恩人甚至有點喜歡這個笑話，他們覺得這也是紳士風度的體現，哪怕在壓力面前也要保持優雅、幽默和風趣。也正因如此，他們很擅長用與陌生人建立聯系，尤其是這種一起“落難”的時候。

路明非覺得起碼在如此情況下，這真是個好文明，于是點頭致意，縮著脖子來到對方讓出安全區，順便繼續將傘撐在他們身前抵御風雨：

“真是太感謝了。”

“不用客氣。”男人說，“是命運的指引讓我們相遇。我提供一個合適的舞臺，你來提供遮蔽……”

有點Gay里Gay氣的。路明非拿著傘的手微微一顫，但又想到絕大多數魯恩男人說話都是這個調調，所以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默默轉過身體，盡量不把后背暴露給對方，順便用余光打量起男人。

恰巧電光再度劃過天空，枝形的雷霆在陰沉的天穹鋪滿蒼白，就連這片安全區都被染得雪白，照亮了男人淺淡的金發和胡須，還有那雙慈悲又冷淡的眼眸和胸前反射著天光的十字架……

“阿門……”路明非看到十字架就想起了基督教，以前他還跟著嬸嬸去本地教會湊人頭混免費的雞蛋，近乎本能開口。

但他又想起自己現在可是黑夜女神的眷者，相比起隔著一個世界、都不能保佑他考滿分的家伙，還是女神更加可靠一點，而且老話常說“縣官不如現管”，所以撤回了一句祈禱，順勢唱道：“……阿前一顆葡萄樹~”

“……”男人淡金色的胡須微顫。

路明非則是很想扇自己一個耳光。反正這個世界又沒有耶穌，他就算像個傻逼一樣說“阿門”又能怎么樣？大不了就說這是自己的家鄉話，總比變成突然飆歌的神經病要好上一萬倍！

“那個……”他甚至動用了“觀眾”狀態，強行維持住體面微笑，解釋道：“這是我家那邊的兒歌，大概意思就是說‘好大的雨’……”

不管對方信不信，反正有“觀眾”狀態的路明非自己是信了，還帶著圣人般的和煦表情補充：“我真不是神經病，只是有感而發。”

“……我明白了。”男人沉默片刻，握住胸前墜著的十字架，平靜道：

“沒關系，我也經常被人說是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