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筆記之四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2701字
- 2015-03-13 10:16:11
晴雨表與野蠻人
羊角風
如果
到目前為止,我生活中的所有一切都明明白白(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比較喜歡使用“明白”這個詞)。但是今天……我卻有點暈了。
首先,我竟然真的收到了一張前往112號禮堂的通知單,居然被她說中了。雖然這可能性微乎其微,僅僅是500/1000萬,即等于2萬分之1(禮堂共有500個,而號碼則有1000萬個)。其次……還是先讓我理清順序,一一道來吧。
禮堂:這是一個巨大的半圓形建筑,當然,它的組成材料依然是透明玻璃,陽光照射進來,在一圈圈的座椅上,都坐著那些尊貴無比的圓球似的光腦袋。我非常高興地環顧四周。其實我是想看看,在這一片藍色之中,我會不會見到O的那粉色的可愛嘴唇。啊!但是我腦海中居然閃現出一副潔白的牙齒,仿佛……不對。今晚21點,O會過來我家。所以,我此刻最想見到的必定是她啊。
鈴聲響了。全體起立,齊唱《聯合國國歌》。接著,錄音講演者全身披著擴音機的金光,冉冉升起。隨后洪亮的聲音便充斥了全場:
“尊敬的號碼們!不久之前,考古專家們發掘出了一本20世紀的著作。那位諷刺作家在書中提及了野蠻人與晴雨表。野蠻人發覺,每次當晴雨表停在‘雨’上面時,天就會下雨。野蠻人很高興,他想有雨,于是就將晴雨表中的水銀倒了出來。直到晴雨表恰好停在了‘雨’上面。(屏幕上立即出現了一個戴羽毛飾品的野蠻人,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倒水銀。底下一陣哄笑。)
“你們都在笑,可是你們覺不覺得,其實那個時代的歐洲人更可笑。歐洲人和野蠻人有著同樣的期盼,他們也想要下雨,但是他們卻毫無辦法,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晴雨表。這樣一比較,野蠻人至少還有動手實驗的勇氣、干勁和邏輯性(雖然這邏輯感是那么的原始)。但是,他至少做出了判斷,將因果之間聯系了起來:他倒出了水銀,即邁出了行動的第一步……”
我仍然在那里,但是突然之間,我忘了眼前所看到和聽到的一切(我必須要強調:我遵照事實記錄下一切,毫不掩飾),雖然講演還在進行,且依然是那么妙趣橫生,可是我卻突然發覺自己不應該來。(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呢?但是,我既然收到了通知,我必須要來的呀!)我突然覺得很空洞無聊,而我這么說又沒有任何意義。于是,我又努力集中注意力,重新關注起講演來,這時已經講演到了此次的主題——我們依據數學結構制成的音樂(數學為因由,而音樂則是結果),他正在講解最近剛發明的音樂創作機。
“……只需要簡單地轉動手把,誰都可以在一小時內完成三部奏鳴曲的創作。與之相比,你們祖先作曲時卻那么難。他們先要獲得所謂的‘靈感’,這種東西就像得了羊角風一樣奇怪,有了它他們才能完成創作。接下來,我們就來聽一段他們經由靈感爆發之后所創作的音樂,這音樂簡直可笑至極!這是20世紀的作曲家斯克里亞賓的作品。而這個(此時臺上的帷幕緩緩拉開,一架20世紀的古老樂器呈現在所有人面前)黑色的大箱,被叫作皇家大三角鋼琴,從這件樂器上也能看出,他們的音樂水平……”
我再也想不起來下面的話了,可能是因為……我還是實話實說吧,其實是因為我看到了她,是的,就是因為她,I-330出現在了“鋼琴”邊上。可能是因為她的突然出現,讓我有些呆住了!
她穿著一條有些奇怪的古代服裝。這條很長的黑色裙將她的身體緊緊裹住,讓她的雙肩和前胸更顯得白皙。隨著起伏的呼吸,她胸前的那道陰影顯得十分誘人……還有那兩排潔白的小牙齒,它們甚至亮得有些刺目……她面露微笑,隨后落座,并開始彈奏。這音樂是野蠻的、狂熱的、震撼的,就跟古代人的生活一樣,缺乏任何理性的因素。人們哄堂大笑,是啊,他們笑得那么有理,僅有幾個人沒有笑……但是,為什么我也沒有笑……
我到底是怎么了?啊,羊角風,這是一種精神病,帶著疼痛的病。我好像也得了似的,突然覺得有種輕微的、甜蜜的疼痛,它越蜇越深,越來越痛。爾后,我見到了太陽,它正在冉冉升起,但是這太陽與我們常見的不同,不是那種透徹、明晰,有著幽幽藍光的太陽。而是充滿野性的,它炙熱地燃燒著,仿佛要將一切都弄得粉碎……
我左手邊的號碼用余光看了我一眼,他仍然咯咯笑著。那時,我并沒有意識出他在笑著什么,但是我卻看清楚了他的模樣:我清楚地看到他嘴邊上泛起的小唾沫星子,其中一個冒起了泡泡,然后,“啪”的一聲,破了。這一聲將我喚醒,我又回來了。
然后,我便跟所有人一樣,也聽到了那些沒有任何意義、毫無系統可言的叮當亂想的琴聲。我輕笑著,覺得無比暢快,心情又變得純粹起來。那位天才的錄音講演者將那個野蠻時代描繪得繪聲繪色,就是這樣。
后來,又演奏了我們當代的音樂,以與那個野蠻的音樂進行對比。我很高興地欣賞著我們當代的音樂,簡直美極了。演奏廳里回響著那清亮、通透的半音音階,它們一會兒集中,一會兒分散;應和著泰勒和麥克勞林公式的人造和聲,還有畢達哥拉斯的短褲似的全音二次方的轉調,曲子的起伏沒有哀傷,只有和諧的音律之美,整個音樂采用了弗朗和費譜線條那行星光譜分析似的美麗節奏……簡直堪稱完美,那么恢宏莊嚴的曲子、那么富有整齊和諧!而古代人的音樂造詣簡直太可悲了,它們那么恣肆任意、那么野蠻,毫無規矩可言。
與平常一樣,所有人又四人一列地走出了禮堂。一個熟悉的雙曲線身影從我身邊閃過,我禮貌地朝他致意。
一小時之后,可愛的O就來了。我的心情舒暢極了,這是一種令人愉悅又健康的憧憬。回到家,我便趕到大樓辦公室,將一張粉紅色的票子遞給值班員,她交給我一張允許拉窗簾的許可證。我們只有在性活動日才被允許拉窗簾。其余的時間,我們都生活在跟空氣一樣透明的玻璃房中,因此,我們的一切活動全部是公開的,任何人都能夠看到。因為,所有人都是坦誠相見的,并沒有什么秘密可隱藏。而且,這樣的居住環境也減輕了安全衛士的工作壓力。否則,肯定會有些令人厭煩的麻煩出現。恰恰是因為古代人的那些不透明的、奇怪的令人難以想象的居所造就了他們的狹隘、可悲的自我。“我的(原文如此!)房子即是我之堡壘。”他們居然說出這類話!
22點,我拉下窗簾,而O也微喘著氣走了進來。她的粉紅色雙唇直接迎了過來,還有手里的一張粉紅的票子。我扯下票根,但是我的嘴卻怎么也離不開那粉紅的嘴唇,直到最后一秒鐘,22點15分,我才松開了嘴。
后來,我給她看我的日記,我們還一起說話。我還特別熱情地談到正方形和立方體之美,還有直線之美。剛開始,她著迷地聽著,可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便泛起了紅暈。接著她清澈的藍眼睛里便掉下淚來,一滴,二滴、三滴,呀,我攤開的稿頁(第7頁)已經被浸濕了。墨水化開了,看來,我得重抄一遍了。
“親愛的,若是你愿意,我覺得……”
“愿意什么?”難道又是她想要個孩子的陳詞濫調嗎?或者想要說說別的什么,難道是關于那個女人的?雖說這……我覺得是有點兒……不過,也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