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筆記之二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3768字
- 2015-03-13 10:16:11
芭蕾舞
和諧的四方形
未知數X
春天到了。風吹了進來,它來自綠墻之外,從哪個不知名的田野里吹來,帶著香甜的黃色花粉。這甜得發膩的花粉弄得我們的嘴唇也跟著干了起來,你不住地舔著它。現在,我在大街上遇到的每個女性(當然,也包括那些男性們)必然也有著這般甜的嘴唇。這么想著,多少有點影響我的邏輯思維。
但是,天空卻不然!一片湛藍,連一絲云彩都沒有(古代人的鑒賞力真不可理喻。那種被吹噓得天花亂墜的團團霧氣,多么奇形怪狀又毫無秩序。他們的詩人竟能從中獲得靈感)。我只愛今天這樣經過消毒的、完美無瑕的天空。如果我說,我們只愛這樣的天空,我相信絕沒說錯。在這樣的日子里,整個世界仿佛都是用最堅固的、永世長存的玻璃燒鑄成的,就像那道綠色大墻和我們所有的建筑物。在這些日子,你可以看到這藍色世界的最深處,可以看到它們至今無人知曉的令人驚嘆的方程式,這些你可以在最普通、最習以為常的事物中見到。
不過,瞧那天空!它依然湛藍湛藍的,沒有一點兒云彩的影子(古人的審美趣味是那般可笑,從那些既毫無價值的,又奇形怪狀,甚至沒有秩序可言的因水蒸氣聚合而形成的團團霧氣里尋求靈感),而我則只熱愛今天的天空,哦,我也可以說是“我們”只熱愛它。只有在這樣的天空之下,整個宇宙才似用最堅不可摧的永久留存的玻璃所鑄成的,就如同那綠墻一般。在這樣的天空之下,我們便能深入到這藍色世界的最核心,洞悉那至今我們未曾知曉的美妙方程式,而這些方程式我們在那些最普通、最平凡的事物中也能看得到。
下面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今天早上,我在“積分號”飛船上照常工作,我無意間看了一眼機床:它們是那樣清楚明了,調速飛球不停地旋轉著;那發亮的曲柄按照規矩轉著圈;平衡器驕傲地晃動著肩膀;鉆頭也有節奏地轉動著,仿佛應和著無聲的音樂節拍伴奏。在淡藍色陽光的照耀之下,我突然間發現了一種難于言表之美,即這個龐然大物的機械芭蕾之舞,簡直美極了。
緊接著,問題便來了。這美從何而來呢?為什么這場芭蕾舞如此美妙?隨即我自問自答:因為這是一種非自由的運動,這場芭蕾舞意味著絕對的審美服從,這種服從是對理想的非自由狀態全心全意的服從。若說我們的祖先,在人生最富于靈性的時候,也曾沉浸其中的話(例如,在秘密宗教儀式和軍事行進之中的某些舞蹈成分),這僅代表著,人類天生便具有著非自由的屬性,而如今的我們,只是有意識地……
我還沒有來得及完成上面的話,聯絡機便發出了咔嚓的響聲。我抬眼一瞧,是O-90,當然會是她。半分鐘以后,她就會過來,同我出去散步。
可愛的O!我總覺得她的名字恰如其分,她的身高比母性標準低了10厘米,因此,她看上去顯得圓滾滾的。不論我講些什么話,她的粉紅色雙唇都會變成O形來回答我的話。而且,她的手腕如孩童一般有著一道圓乎乎的肉褶。
當她進來的時候,我腦袋里的邏輯飛輪還在轉著,因為慣性的作用,我便和她談起了我的新公式,當然也包括那機器和舞蹈秩序之美。
“太美妙了,是不是?”我問。
“是的,簡直妙極了……春天到了。”O-90臉上洋溢著柔美的笑。
春天!她居然說的是春天。女人哪!……我不想再說什么了。
我們在街上散步,街上有不少號碼散步,因為今天是個好天氣,這種時候,下午的私人時間號碼們都用來散步。同往常一樣,音樂塔銅管齊鳴,吹奏著《聯合國進行曲》。無數個身著淺藍色制服(這種制服是從古代的制服傳承下來的)的號碼們,整整齊齊地四人一排,有序地散著步。每個號碼胸前都掛著一枚金色的胸章,上面印著用于區別他們身份的號碼。而我——我們,我們這四人一排的小組合僅僅是這奔騰的大海中一朵小浪花而已。我左側是O-90(如果在1000年前,寫這篇筆記的某位留著長發的祖先,可能會可笑地稱她為“我的”);我右側兩個陌生的號碼,一個是男性號碼,另一個是女性號碼。
天空瓦藍瓦藍的,我們的胸章上映著一個個小太陽,我們臉上洋溢著微笑,沒有一絲太陽照射不到的蒙昧存在。到處都是陽光明媚的,你明白嗎?……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由某種陽光般通透的物體所組成的物質一般。我們踏著鏗鏘的節拍:特拉嗒嗒嗒,特拉嗒嗒搭,邁著鏗鏘有力的步伐朝向著太陽光愈走愈高……
此時,我用早上在飛船站時的目光,開始打量眼前的一切,就像我首次見到它們一樣:每條街道都呈現出完美的筆直狀態,在街道的兩旁是锃亮的玻璃路面,而街道邊上的透明住所也是美妙的平行六面體,以及由我們這些灰藍色號碼所組成的四方形的和諧隊列。我覺得,仿佛不是前幾代人的杰作,而是我,恰恰是我自己取得了與過去古老生活戰斗的勝利,我才是這一切的創造者。此刻,我更像是一座高塔,我不敢隨意呼吸,也不敢挪動自己的臂肘,就像整個墻壁、屋頂、機器都會跟著坍塌一樣,瞬間灰飛煙滅。
然后,我的思緒閃回到幾個世紀之前,顯然,是通過對比,我聯想到了在博物館中所見到的一幕,那是一幅二十世紀的先祖們所拍攝的照片:一條大街,街上有很多雜著五顏六色的亂糟糟的人群、汽車、牲畜、廣告、樹木、禽鳥及其他色彩……據說,這就是那時候的生活!
這些所謂的確實存在的景象讓我吃驚不已!簡直不可思議!因為覺得太荒誕了,我竟忍不住笑出聲來。而我的右邊也隨之傳來了笑聲,仿佛呼應我的笑聲似的,我扭過頭去,看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臉以及她那一排顯眼的潔白牙齒。
“抱歉,”她說道,“你剛才打量四周的神情非常激昂,仿佛是傳說中的上帝完成了創世的第七日。我覺得,你當時的神情甚至認為,我也是你創造的杰作。因此,我覺得十分榮幸……”
她這么說的時候,表情嚴肅,我甚至還能感覺出有某些尊敬的意味(可能她知道我是“積分號”的設計師)。但是我有些納悶,她的眉頭還是眼睛里有一種奇特的X,我有些捉摸不定,猜不透那到底是什么,一時之間也沒法找到答案。不知為什么,我覺得有些窘迫,連忙用我符合邏輯的話解釋我的舉動。
“今天顯然已經和二十世紀時的情形判若天淵了,它們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為什么說是不可逾越呢?(多么潔白的牙齒?。。櫆仙鲜强梢约軜虻陌。∧阍囅胍幌拢汉椭鴺饭男羞M的軍隊、整齊劃一的隊伍——這些在過去也是存在過的,所以……”
“是的,確實是這樣!”我大聲說道。
真是不謀而合啊。她所說的話跟我在散步前所記述的話居然驚人的相似。你懂嗎?甚至連思想結構都相同。這是因為,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整體中的一員”,因此,我們是如此的相似……
她說:“你也這么認為嗎?”
我見到她那兩道眉毛,它們高高挑起,就像字母X上端的兩道線一樣。我有點不知所措了,我向左邊看了看,又向右邊看了看。我的右手邊是她,頎長、苗條、柔韌,又靈活得像一條馬鞭。她是I-330號(我終于看清了她的胸章)。我的左手邊是O,她又是截然不同的風格,渾身上下都是渾圓的,而手腕上還有那孩童般的肉褶;我們這排的最后一個是那個陌生的男性號碼。他有些佝僂,身體就像字母S。我們這四個人真可以說是迥然不同……
右手邊的I-330,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迷惑,隨之嘆了口氣,說道:“是呢,唉!”
說實話,這聲嘆氣正符合我的心境,但是在她的臉上,要不就是在這聲音里,我總覺察出有某些說不出的異樣來。
我一反常態,言辭激烈地說:“有什么可‘唉’的呢?科學在進步,如果現在辦不到,或許再過50年,100年……”
“那時候連大家的鼻子……”
“是的,就連鼻子,”我幾乎大喊起來,“若是有差別,就會有妒忌心……比方說,有人是蒜頭鼻,而有的人則是……”
“是呢,你的鼻子依照古代的說法,應該屬于古典類型了。但是你的手……不,請不要抽回去,伸出來,讓我看一看!”
我最不想讓別人盯著我的手看。手上覆蓋著濃密的汗毛,這非常不成體統,是返祖的現象。我將手伸了出去,假裝無關緊要地說:“跟猿猴差不多吧?!?
她仔細看著我的手,又看了看我的臉,說道:“這很有趣,簡直是最古怪的和弦?!彼蛔〈蛄恐?,好像在掂我的分量似的,此時眉梢又微微挑起。
“他已登記我了?!監樂悠悠地張著粉紅色的圓嘴,笑著說道。
我有些不高興了,我該怎么說她呢?她還不如不說話,現在顯然她有點混亂了。這個可愛的O,她的語言速度總是計算錯誤,正確的算法應該是語言的秒速小于思想的秒速,而她恰恰相反。
在大街盡頭的蓄電塔上,鐘表敲響了17下。這表示私人活動時間結束了。I-330和S形的男性號碼一起離開了??吹剿哪樣X得有讓人尊敬的意味,我又發覺有點熟悉,但是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到過他。
臨分開的時候,I-330又露出她那令人不解的微笑:“后天,請來112號禮堂找我?!?
我聳了聳肩膀說:“若是我恰好被分配到那個禮堂的話……”
她居然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你會收到通知單的。”
這個女人讓我覺得十分不快,她恰如一個偶然闖進的因子,鉆進方程式干擾解題的進程,而你卻無法除掉她。終于能和親愛的O單獨待著了——雖然時間并不多了。我牽著她的手,我們一起走過了四條街。到了街口該分手了,她要向右拐,而我則要向左拐了。O溫柔地抬起她那晶瑩透徹的藍眼睛,望著我害羞地說:“此刻我多想去你那里,拉下窗簾……就在今天,就在這時候……”
她真可笑。但是我又能怎么回答呢?明明昨天她已經來過了。她非常清楚,我們的下一個性日期是在后天。而這恰好能說明她的思想有時候又會超前很多,就如同給發動機提前點了火一樣。
我們分開時,我吻了她的眼睛兩次……不,應該說是三次,那令我著迷的、美麗的、湛藍的、沒有一絲陰霾的、清澈的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