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少林廢墟的斷墻在月光下投出斑駁陰影,像頭沉睡百年的石獸,身上的青苔卻泛著珍珠母貝般的熒光,每片葉子都映著細碎的潮聲。
敖岐踩著碎瓦轉過佛塔,墨色長發用根紅珊瑚繩隨意束著,衣擺還沾著下午在礁石打架時蹭的海鹽,遠遠就聽見頭頂傳來紙傘骨碌碌的轉動聲。
“躲在塔頂看星星嗎?”
他仰頭望著七層高的佛塔,塔頂的少女正晃著兩條腿,油紙傘面的媽祖踏浪圖被月光鍍上銀邊,
“不怕摔下來摔碎了你的傀儡戲偶?”
林默單手撐著塔沿倒吊下來,斗笠歪戴在頭頂,平安扣順著衣襟垂成晃悠悠的銀墜:
“海神仙會接住我的呀。”
話音未落就松開手,在敖岐慌忙伸手時突然翻轉落地,油紙傘“啪”地撐開遮住兩人頭頂的月光,
“騙你的!我有銀線吊著——不過你剛才伸手的樣子,像極了奶奶養的金毛犬接飛盤。”
敖岐耳尖發燙,龍爪在袖中蜷成拳頭:“我、我只是怕你摔碎了平安扣!”
目光卻忍不住落在她眼底的青黑——從下午在暗河激戰后,這丫頭就沒合過眼,發間還別著他早上蹭掉的銀鱗發飾。
“說正經的,”
林默收起玩笑,傘尖輕點地面,平安扣的微光映出她認真的眉眼,
“白天在礁石上,你明明有機會搶走定海珠,為什么猶豫?”
海風掀起斷墻上的經幡,發出獵獵聲響。敖岐望著遠處湄洲灣的波光,想起下午在幻境里看見的場景:媽祖用平安扣為幼龍修補鱗甲,銀線穿過鱗片時,每道縫隙都漏出漁民的祈愿聲。
“你用的傀儡戲,”
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海風,
“能看見她留下的記憶碎片,對嗎?”
林默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傘面上的媽祖衣角:“第一次催動「莆仙戲幻影」時,我夢見自己站在礁石上,懷里抱著條受傷的幼龍。”
她抬頭望向他,眼中倒映著佛塔頂端的月亮,
“龍角斷口處纏著銀線,和你現在的一模一樣。”
兩人同時伸手觸碰石壁上的媽祖浮雕,風化的石像眉眼間還留著金粉痕跡。
敖岐的指尖剛觸到石像的眼睛,湛藍海水突然從石眼中涌出,在地面聚成直徑丈許的水鏡,鏡面漣漪中,三百年前的場景正徐徐展開——媽祖與海神背靠背站在翻涌的浪尖,平安扣在掌心化作銀盾,定海珠凝成泛著藍光的三叉戟。
周圍環繞著無數半透明的漁民虛影,每人手中都捧著盞發光的漁燈,燈光連成光網,將漆黑的海妖困在中央。
“那是萬歷年間的海妖之亂...”
敖岐盯著鏡中海神肩上的傷,那道傷口的位置,正與他鎖骨處的鎖痕重合,
“她用平安扣擋住海妖的毒刺,卻把定海珠的力量全輸給了我...”
林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鏡中媽祖正轉身將平安扣按在海神胸前,金粉從平安扣中溢出,順著鎖痕滲進龍鱗:
“原來雙生結界不是封印,是她把自己的神力,全藏進了你的鎖痕里!”
她指著鏡中海神逐漸愈合的傷口,
“每次你動用定海珠,那些香火味不是封印的反噬,是她在替你療傷!”
敖岐感覺喉間發緊,三百年前的記憶碎片突然拼湊完整:
每次在海底痛得蜷縮時,鎖痕里總會泛起溫暖的香火味,他以為是媽祖的嘲笑,原來竟是她留下的治愈之力。
水鏡中,海神低頭望向媽祖的眼神,溫柔得能融化堅冰,而媽祖的唇角,還掛著那抹讓他恨了三百年的、帶著歉意的笑。
“原來你什么都知道...”
他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鎖骨處的鎖痕,那里此刻正發燙,像有團小火苗在皮膚下跳動,
“卻讓我誤會了三百年...”
水鏡突然劇烈震動,遠處地宮方向傳來鐵鏈崩斷的脆響,像有人用巨錘砸開了百年封印。
林默的銀線瞬間繃直,指向佛塔后方的地宮入口:“是海煞!他們在破壞剩下的鎖鏈!”
敖岐突然抓住她的手,觸感柔軟得像海棉,卻在相觸的瞬間,平安扣與定海珠的光芒順著交疊的手腕流淌,在地面投出交纏的光影——竟與水鏡中媽祖和海神的姿態分毫不差。
“跟緊我!”
他化作半龍形態,龍爪小心地護著她的腰,從佛塔頂層縱身躍下。月光照亮他銀藍色的龍鱗,每片鱗甲邊緣都流淌著與平安扣相同的銀光,那是三百年前媽祖用神血為他鍛造的護甲板。
地宮入口處,三道黑影正用染著黑潮的巨斧劈砍最后兩道鎖鏈,鎖鏈崩斷的火星濺在他們身上,竟開出有毒的紫珊瑚。
林默認出其中一人腰間的短刃——正是下午在暗河襲擊他們的海煞使者,刀刃上刻著與黑潮相同的詛咒紋路。
“保護鎖鏈!”
她甩出銀線纏住最近的海煞手腕,傀儡戲偶在半空化作媽祖持燈的虛影,
“敖岐,用定海珠照他們的眉心!那里藏著海煞核心!”
敖岐的龍嘯震得地宮穹頂落石,定海珠在掌心化作小太陽,光芒掃過之處,海煞眉心的紫珊瑚應聲炸裂,露出里面裹著的、刻著倭寇符文的骨片。
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媽祖說過的話:
“海煞靠怨念為生,唯有百姓的祈愿,才能徹底凈化他們。”
“林默,催動你的傀儡戲!”
他尾尖卷起她的腰,將她拋向鎖鏈中央,“用《十音八樂》里的《祈愿調》,讓漁民的祈愿燈照亮這里!”
林默在空中翻轉,銀線如靈蛇般探出,二十四具傀儡戲偶從袖中飛出,分別化作閩都二十四節氣的神像。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平安扣上,玉扣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鐘鳴,那是媽祖祖廟的晨鐘,更是千萬漁民焚香時的禱文。
“湄洲灣的子民啊,借你們的燈火一用!”
她的聲音混著潮聲回蕩在地宮,平安扣的光芒穿透海面,竟將海灘上漁民們連夜點燃的祈愿燈全部吸入地宮,盞盞紅燈在鎖鏈周圍升起,組成巨大的八卦陣。
最后兩道鎖鏈在紅光中發出清越的共鳴,竟主動斷開,化作“護”與“守”兩個光字,融入敖岐的鎖痕與林默的平安扣。
海煞在強光中發出尖嘯,身影化作黑煙散去,只留下三塊刻著媽祖符文的骨片,靜靜躺在他們腳邊。
“成功了...”
林默跪倒在地,看著敖岐鎖骨處的鎖痕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與平安扣相同的銀藍紋路,
“原來解開鎖鏈的鑰匙,從來都不是力量,而是...”
“而是相信她從未背叛過。”
敖岐輕聲說,伸手扶起她,發現她手腕上的銀鱗紋路已完全顯現,與他的龍鱗如出一轍,“三百年前,她怕我在海妖之亂中力竭而亡,才用鎖鏈將我的神力與閩都香火綁定,讓我能借百姓的祈愿不斷重生...”
林默看著他眼中倒映的自己,突然發現他眼尾的銀藍紋路,竟與媽祖畫像上的淚痣位置相同。
海風從地宮裂縫吹入,帶著媽祖廟的香火味,混著遠處漁民的歡呼聲——他們不知道,就在剛才,雙生結界的真相,已在兩個年輕人的掌心,悄然揭曉。
“走啦,海神仙,”
她晃了晃手中的斷簪,簪頭的定海珠碎片正與他的龍鱗共振,
“去祖廟看看八卦井吧,奶奶說那里的井水能照見過去未來,說不定能看見...”
“看見她當年藏起的芝麻糖秘方?”
敖岐突然笑出聲,龍尾卷起她的腰,化作流光沖出地宮,
“先說好,我要吃雙份海蠣丸,還要加你下午在礁石上撿到的銀鱗糖!”
月光下,南少林廢墟的斷墻上,媽祖浮雕的嘴角似乎揚起了一絲微笑。
海風掠過她的鬢角,將三百年前未說完的話,輕輕吹進兩個年輕人逐漸靠近的心跳里——有些羈絆,哪怕被鎖鏈困住三百年,也會在某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借著傀儡戲的弦樂,重新奏響人神共守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