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庫拉格之鐘敲響十三聲；

鐘聲刺破沉沉暮色。

城邦的這個傍晚，注定迎來一件大事。

昨日的動蕩——不，是撥亂反正——雖僅在貴族區掀起風暴，其震顫卻已蔓延至整座城邦的每個角落。

工廠的工人、街巷的攤販、貧民窟的居民，所有人都察覺到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那些曾依仗貴族權勢、動輒揮鞭辱罵的監工們，竟在一夜之間收斂了氣焰，甚至擠出了幾分生硬的笑容。

消息如野火般蔓延。

人們壓低嗓音，交換著信息：今晚，中央廣場將舉行盛大的授勛儀式，表彰那些在變革中挺身而出的英雄。

于是，人流從四面八方涌來。

商販收攤，工匠擱下工具，母親牽著孩子，老人拄著拐杖——他們都朝著城邦中央的恢弘廣場匯聚。

...

約瑟夫.伽古拉站在儀式準備區的帷幕后方，喉嚨發緊，掌心滲出薄汗。

遠處人群的喧嘩如潮水般起伏。

每一次聲浪都讓他的心跳加快一分。

即將站在萬眾矚目的高臺上，那種不安感再度攥緊了他的心臟。

約瑟夫下意識抬手，想要勒緊頭盔的系帶——就像從前在戰場上那樣，用鋼鐵的束縛來鎮壓內心的動搖。

可指尖只觸到了帶著些胡茬的下頜。

那里空空如也。

手指遲疑地上移，觸到了某種柔軟而堅韌的東西。

是桂冠。

月桂枝葉編織的冠冕，象征無上榮耀的證明。

他怔怔地摩挲著葉片，幾乎不敢相信。

約瑟夫·伽古拉，竟也有資格戴上它。

“別緊張啊，死神大人。”身旁傳來熟悉的調侃，嗓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要是讓你突擊隊的下屬們看見你這副模樣，怕是要嚇得列隊敬禮了。”

約瑟夫轉頭，看見同僚正強裝鎮定地整理服飾，華貴禮服下的雙腿抖得幾乎站不穩。

“走了，別愣著。”對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絲綢手套擦過刺繡紋章，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這可是你應得的榮耀。”

說完，同僚便同手同腳地邁向入場通道。

約瑟夫低笑一聲，搖了搖頭。

他轉向那面鎏金邊框的落地鏡，仔細端詳鏡中的自己——深藍色禮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形，銀線刺繡的紋章在燈光下流淌著低調的華彩。

從男爵的裝束。

他撫平袖口，調整勛章的位置，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在確認這一切并非幻覺。

約瑟夫并未察覺，一只藍色的小鳥悄然飛入，正立在吊燈上，歪著頭打量他。

...

這正是祂最熱衷的游戲：在希望與憧憬達到頂峰時，親手將其戳破。

看著那些從云端跌落的表情，總能給這位神明帶來無上的愉悅。

此刻，祂正準備重演這個游戲：

戳破約瑟夫的希望，戳破城邦居民的希望，戳破那兩位的希望，最終戳破整個人類的希望......

吊燈微微搖晃；

水晶折射的光芒在藍鳥的羽毛上流淌。

祂低頭梳理著翅膀，喙尖輕啄每一根泛著幽藍光澤的翎羽，也在為即將上演的好戲精心打扮。

而命運真正有趣的地方便在于此：縱是執掌命運權柄的神明，亦難窺其全貌。

...

這位執掌命運權柄的神明并沒有發現——

就在吊燈下方，那面鎏金落地鏡的陰影深處，有東西正緩緩蠕動。

陰影邊緣泛起不自然的銳利棱角。

犬群，早已潛伏多時。

它們的存在違背常理，形態無法被肉眼捕捉——但若強行描述，那便是一團凝固的、帶有幾何邊角的黑暗，強行塞入現實框架的異界污漬。

它們的“視線”并非光學意義上的觀察，而是某種涉及時間和空間的鎖定，將藍鳥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心跳、每一瞬存在的波動，都納入獵殺的計算之中。

來自造物主的第四道指令已下達。

“吞噬。”

陰影驟然沸騰！

吊燈的金屬支架上，原本空無一物的鍍金紋路間，突然滲出粘稠的白色霧氣。

它們沿著吊燈的曲線蜿蜒而上，速度之快，幾乎在空氣中留下殘影。

藍鳥的羽毛猛地炸開！

一具無任何力量的實體根本無法預知到任何對祂不利的命運軌跡，在察覺危機時，已然被鎖定住了。

祂的悠閑被刺穿了。

祂拍打翅膀，想要騰空而起。

但，太遲了。

白霧如浪潮般翻涌，瞬間吞沒了整盞吊燈。

水晶燈飾在其中發出輕微的聲響。

而藍鳥的最后一瞥，只看到一張張由銳利幾何構成的“口器”從虛空中裂開。

咔嚓。

幾乎可以被忽略的聲響。

藍鳥消失了。

水晶折射的光芒依舊璀璨，什么都沒發生過。

只有地板上，一片藍色的羽毛緩緩飄落。

而在羽毛觸及地面的剎那，它化作了細碎的沙堆，被窗外涌來的夜風輕巧一卷——

“咳咳咳！噗——呸！呸！呸！”

“哪來的沙子！”

鏡子前，正齜牙咧嘴練習貴族式微笑的約瑟夫不幸中招，被灌了滿嘴。

他猛地跳開一步，一邊手忙腳亂地拍打著自己嶄新筆挺的絲綢領巾，一邊狼狽地往外吐著砂礫。

精致的領巾瞬間沾上了可疑的濕痕和幾點灰漬。

“該死！見鬼的風！”約瑟夫低聲咒罵著。

他湊近鏡子，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拈掉領巾上頑固的沙粒，又用力捋平絲綢的褶皺，試圖恢復它原有的光澤。

接著掏出隨身攜帶的、繡著家族徽記的手帕，狠狠擦拭嘴角和下巴，對著鏡子呲了呲牙，確保沒有沙粒卡在牙縫里，破壞他即將展示的完美笑容。

“我真是個幸運兒！”他對著鏡中的自己比了個夸張的大拇指，強打精神。

深吸一口氣，調整好儀態，約瑟夫朝著入場通道走去。

顯然，他吸取了先前同僚的教訓，最初的幾步邁得沉穩有力，頗有幾分氣勢。

但，隨著距離通道口越來越近，鼎沸的人聲浪濤般清晰可聞。

那無形的壓力如實質般撲面而來，瞬間沖垮了他剛剛積攢的氣勢。

腳步迅速變得僵硬、別扭，緊張感讓他又一次同手同腳，活像關節生銹的木偶。

然而，無論如何，今天，約瑟夫確實是十足的幸運兒。

——至少，他沒有成為那個捅出大簍子的人。

...

就在城邦舉行表彰分封儀式的喧囂時刻；

高塔之上，梅林仍不敢松懈，持續號令犬群執行嚴密的監管之際。

在這現實與精神疆域交錯的幽深縫隙里，一種奇特的聲音正不斷回蕩——那是驚訝、疑惑、好奇與狂喜被粗暴攪拌后發出的扭曲聲響。

這聲音的主人，正是那剛剛被大狗吞噬的藍鳥。

或者說，被強行驅逐回至高天的萬變之主。

祂遭遇了什么？

——無數本應只存在于至高天的大魔，竟一擁而上，將祂的附身實體撕成了碎片！

這合理嗎？

這位后加入偉大游戲的棋手，先是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個星神。

一個本應被規則限制、卻堂皇踏入至高天的星神。

接著又搬出一個能抵御精神侵蝕的大魔。

更離譜的是，突然之間，更多的大魔憑空涌現，徹底攪黃了祂精心布置的第二計劃。

雖然無從知曉祂是如何辦到的，但這無疑嚴重踐踏了游戲的公平性。

其離譜程度，簡直如同那位能攜帶強大力量、長久駐留于現實宇宙的存在一樣！

‘扭曲并改變祂所觸及的一切變化，對物質世界造成永恒變形......’

‘......無形扭曲？’

萬變之主久違地泛起一絲漣漪，難得思索起這些真正禁忌高端的知識。

‘又一位認為自己是人類的難纏對手嗎？’

‘等等......’

一個念頭，帶來近乎狂喜的戰栗。

——絕妙！多么絕妙的計劃！

‘這位新晉的棋手，和那位盤踞現實宇宙的存在...不都是人類嗎？’

‘祂們是披著人皮、做著人夢的人類。’

并且，都回蕩著同一首狂妄圣歌——唯我方能引領人類走向臆想的偉大。

在人類的發展當中，在人類從在樹上吃著香蕉到邁入星辰大海的歷程當中。

‘一個外來怪物可能激起恐懼甚至團結...’祂揶揄著。

但一個內部的叛徒，一個宣稱唯一真理的同族。

無疑，是堡壘從內部崩塌的完美引信。

在人類的眼中，異端，比異類可恨千萬倍。

那是褻瀆。

是對根基的否定。

必須用烈火與哀嚎凈化。

‘既然如此...’

何不讓這兩位自詡‘人類唯一救世主’的彌賽亞...先來一場你死我活的神圣內訌。

誰贏誰才有資格去當彌賽亞。

這不正是資養吾等偉力的絕頂養分。

“一切...”虛無的黑暗中。

一個由億萬種聲線編織成的、混合著狂喜、低語與永恒詛咒的音調，如粘稠的墨汁般緩緩暈開，最終凝固成冰冷的宣告：“...都在計劃之中。”

第三計劃啟動！

...

泰拉皇宮深處。

馬卡多沿著黃金臺階緩緩上行，步履沉穩而堅定。

權杖緊握在手，他低垂著頭，面容深深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之下——這是對人類之主至高的敬意，亦是對這位志同道合老友的深沉尊崇。

帝國的掌印者、宰相、追隨帝皇的永生者……人們曾用諸多頭銜稱呼他。

此刻，馬卡多已行至金色王座之下，在臺階頂端肅然站定，靜默地等待著那位主人的蘇醒。

無垠的王座廳籠罩在寂靜之中。

帝皇——人類之主，此刻褪去了象征絕對力量與無上威嚴的黃金甲胄。

一襲素色長袍包裹著他久經淬煉卻難掩疲憊的身軀，柔軟的布料勾勒出輪廓。

那曾令星辰戰栗、令異形膽寒的偉岸身影，此刻斜倚在巨大的王座里，竟顯得異乎尋常地……凡俗。

他頭顱低垂，前額沉沉抵在屈起的指關節上。

一只手臂的肘部支撐著王座冰冷的扶手，手掌則深深埋入濃密的黑色發絲間，遮去了大半面容。

緊閉的眼瞼下，眼窩深邃而疲憊，長長的睫毛在面頰投下淡淡的陰影。

沒有甲胄的阻隔，那層常人所無法直視的、籠罩周身的靈能輝光似乎也微弱了；

或者說，被他刻意收斂了。

就在這片沉寂里，帝皇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初醒的低沉：

“老友，我睡了多久？”

“自臣踏入廳內，尚不足十分鐘，陛下。”馬卡多的聲音平穩而恭敬，“您大可再休息片刻。”

“于我而言，睡眠已非必需。”帝皇緩緩抬起頭。

手掌從發間移開，露出一張雖顯疲憊卻依然蘊含力量的面容。

他眨動了幾下眼睛，驅散著殘留的倦意，嘴角牽起一絲近乎不可察覺的弧度，對著這位最了解他的摯友拋出一句冷冽的玩笑：“只是偶爾歇息片刻，能讓我感覺自己更像個人，而非他人眼中那冰冷的神像。”

馬卡多低沉而短促地笑了幾聲。

那笑聲轉瞬便消失在王座廳無邊的寂靜里。

他臉上的些微笑意迅速收斂，重新歸于掌印者特有的、如石刻般的嚴肅。

王座之上，帝皇敏銳地捕捉到了老友氣息的變化。

那片刻因小憩而流露的凡俗氣息如潮水般退去。

他不再斜倚，緩緩卻無比堅定地自王座深處直起。

脊椎挺立，肩膀舒展開來，重新展現出那承載人類命運的巍然姿態。

即使未著甲胄，一種無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嚴再次彌漫開來，驅散了最后一絲慵懶。

“說吧，馬卡多。”帝皇的聲音平穩而深沉。

于是，在這人類帝國的心臟，在象征至高權力的黃金王座之下，帝國的宰相，掌印者馬卡多，微微頷首，開始用他那清晰而平穩的語調，向端坐于人類命運之巔的帝皇，逐一匯報起這龐大帝國疆域內，那些關乎存續、秩序與未來的，沉重而至關重要的要務。

無數星域的動向、遠征軍的補給、異形活動的密報、基因原體們的近況、內政部與軍務部難以調和的矛盾、乃至泰拉高墻內暗流涌動的政治漩渦……

“最后一項，陛下。”馬卡多的聲音依舊平穩，“關于第十三號的……蹤跡。”

“星語庭在極限星域邊緣回歸航路延長線的某個偏遠節點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