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看著蒙毅，也只是笑著對李斯低語說：

“蒙毅啊，還是太年輕了。”

李斯望著蒙毅，心想著，這樣強橫，不懂得隱忍迂回的人，若非有家世宗族背景，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還是出身更重要啊。

可憐我幸幸苦苦努力一輩子，換來的丞相的地位，在他眼里則是努努力就可以夠得著的東西，

在他的眼里，丞相的位置其意義僅僅是一個大一點的官職而已。

可是對自己來說，丞相的位置，那是全天下人幾百輩子，才能得來的位置。

想到這個，李斯心里有些難過。

他雖然是個六十歲的老丞相了，還是感情還是很豐沛的。

而且越是年紀大了，有些人越是容易感時嘆世、傷春悲秋。

他非常難過，他一直就知道自己的人生里缺少些什么東西，當他一個人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圓滿的。

但是當他和蒙毅、扶蘇這類人物待在一塊兒后，就明白了自己的缺失，比如豁達，比如狂妄，比如瀟灑。

但是這種東西，他這一輩子再怎么努力都是不會有的了。

面對嬴政的說辭，李斯也只是微微一笑。

好個天生貴胄。

有時候，李斯也痛恨命運的不公。

王室貴胄生出來的，就是王室貴胄。

而鄉野草棚里生出來的人，就只能是草民、庶民。

如果出身決定了社會地位的話，倒也罷了。

可惜偏偏這個世道，卻那么的殘酷，人人都那么虛偽、迂腐、勢利、薄情。

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

可是李斯不會怨恨老天安排的命運不公，他只是怨恨自己來錯了時代、來錯了地方。

他只想竭盡所能，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就是要來打破一些東西。

否則，自己在下蔡那樣的地方活著，也不過是茍且偷安的一生，是畏畏縮縮、走路都要縮著脖子的一生。

然而來到了咸陽城里，哪怕是做違法犯罪的事情，都會有人追捧，都會有人贊賞。

這就是地位的不同，帶來的人生體驗的不同。

所以所有人都想著拼了命的往上爬。

但是爬到了最高層，卻發現這里的風景和他們最初所想象的并不相同。

站在真正的高層處的人，分為兩撥人。

一撥人他們所想的卻是如何讓那些在底層的人，不為衣服食物發愁，如何讓那些身在底層的人內心不要那么陰暗。他們全心全意地想要為這個世界上的人好。

而另一撥人呢，他們所想的則是如何讓那些身在底層的人能夠一輩子心甘情愿地為他們當牛做馬，心甘情愿地為他們服務。

他們在想盡一切辦法，泯滅這些人的智慧，折磨他們，奴役他們。

一輩子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還不夠，還要騙他們說，我們都是為了你們好。

一輩子奴役他們，驅使他們，壓榨他們，還要讓他們信心堅定地認為說，朝廷之所以這么做啊，都是為了讓他們過的更加幸福。

這個世界，真是荒謬絕倫。

有一種出奇的病態！

恐怕陳勝吳廣，都想不到，這對命運發出不公的感嘆，并且將時世看的明明白白的人，竟然是他們都痛恨的李斯。

只有李斯最懂底層的民眾了。

而李斯還比陳勝吳廣多走了兩步，他知道，即便是庶民登臺，其結果也是一樣的。

不過是換了一撥人上來作威作福而已，王庭朝堂上的人作奸犯科有的是人追捧、拉坨屎都有人追捧。

可是鄉野溝壑之間，某些庶民一旦想要讓自己過得好一點，那引來的將是群起而攻之。

庶民如果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生活，那么會被人殘害的體無完膚。

同樣是人生父母養，同樣是人，生在富貴之家的就是貴人，就是上等人，就是人人都要追捧的；而生在草堂里的，就是下等人，就是天生就要給貴人服務的。

同樣的吃飯喝茶，貴族吃飯就是用膳，庶民吃飯就是填肚子。

沒有人問過，這對不對？

后來有人問說，從來如此，便對么？但后面就不了了之了。

當虛偽的觀念被人奉為圭臬，荼毒了一代又一代人。人類每長出的新一茬韭菜，都是靠吃上一輩子發明出來的毒藥為養分。

離不開，脫不了。

想走都難。

所以，只有往上爬，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最高，才能打破這所謂的世間規則的禁錮。

只有成為制定規則的人，才能夠獲得自由。

他就是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做到最高，坐到最高。

這個老年人身上，沒有對命運的譴責，只有對這個世界的憤懣。

某種意義上，他比蒙毅牛逼多了。

從那樣的位置，做到大秦帝國的丞相。

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然而，這只是說他的能力而已。

因為，偉大的李斯李丞相，當他爬到了帝國的最高處后，選擇了和那一批欺負民眾，魚肉百姓的人站在一塊兒。

他好像是厭惡光明吧，不能理解扶蘇、不愿意與蒙恬、蒙毅這樣渾身散發正義的人為伍，一直都和趙高這樣的人眉來眼去，粘連不斷。

走在北國的初夏，到處都能夠看到開放的杏花、梨花。

嬴政下船后，第一時間和大家去賞春夏之交的鮮花了。

山花固然爛漫，可是怎么比的上農莊果園里成樹成樹的花朵來的讓人感到踏實、愜意。

浩浩湯湯的車隊跟在身后。

嬴政的心情就好像是十六的月亮那樣美麗。

趙高、李斯只是用眼睛去看這些風景，無法用心體會，他們的心都用在揣摩秦始皇的心思了。

你一句，我一句的贊嘆秦始皇。

蒙毅聽得渾身燥熱難耐，翻了一天的白眼，臉都氣綠了。

至于身后職位更低的人么，因為不能在前面發光，所以就壓力排泄到了那些庶民身上。

嬴政身邊的狗都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狗，更何況是那些隨行衛隊呢。

借著秦始皇巡行的檔口，他們收了不少地方官的賄賂。

大家都很快樂。

嬴政被人吹的找不到東南西北，可能都忘記了自己到底姓什么。

一口一口的金丹服用，積年累月，著實吃了不少貴重的金屬在身體里。

這天他正欣賞著莊園，忽然間就感覺不妙了。

身體不適，他可不愿意留在這里修養，反而想到說，自己的年齡很大了，要珍惜時間。這點小病不算什么。

大軍繼續前進。

至平原津時，嬴政病的更厲害了，已經不能正常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