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風雪
這是松城十幾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
從半夜開始,北風就不停呼嘯,吹得窗戶呼啦啦地直響,窗簾在動,隱約透入一點兒光亮——那是風雪迷離間的路燈的嘆息和掙扎。雪花與燈光交錯、糾纏、撕打、噬咬,最后無奈地混為一體,暈頭轉向地一并融入這個世界,向天、地、人、樹、樓房、車輛、街道等等一切物體證明自己的存在。可是這存在又被惡劣的自然環境暫時地封鎖,不能暢通,更不能后退或抵達,前進無路,撤退無門,就這么冷冰冰地呈現著、凝結著,最后隨著樹枝的“咔咔”斷裂而落地,靜靜地躺在雪地上,終于得到一絲絲喘息的機會。鵝毛般的雪片翻卷著,一會兒上揚,一會兒下墜,時而聚成一團,時而四下分散,這六角的精靈仿佛中了巫師的魔法,張牙舞爪,含肩拔背,沉臂墜肘,上下騰挪,是表演、是發泄、是狂笑、更是號叫,一眨眼的工夫就堆滿窗臺,用力地擠壓著窗玻璃,如果不加制止,它們就會破窗而入。
可如何制止,制止又意味著什么?
一種勢不可擋的恐懼突襲到滕大閣的胸口,讓他透不過氣來——他還只是拉開窗簾的一角,用半個眼眸向外窺視,那是怎樣的一片天地,這天地又將發生怎樣的變化?突然,他好像要撕去這恐懼的惡魔般的如影隨形,猛地拉開窗簾,把一張臉緊緊地貼在窗戶上,額頭和鼻尖都被壓扁了,嘴角也有些變形。他大張著嘴巴,牙齒“嗒嗒”作響,他知道,他是想破窗而出——這愿望,如果它還算是個愿望的話,早在幾個小時之前,也就是昨天晚上已經生成了。他希望自己重重地跌落在這雪白的大地上,在風里,在雪里,在夜晚與黎明的交集中。這樣,他或許可以獲得解脫。“呼”——一股勁風吹來,窗臺上的雪“騰”的一聲向一個方向沖擊,又旋轉而上,緊接著用力地打在滕大閣的臉上。滕大閣下意識地后仰,這一下差一點兒坐回到床上。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的身子已經被凍透了,那種寒冷不在肌膚上,而是已經深深地浸入靈魂。
他嘆了一口氣,在心里問自己:有這個必要嗎?沒有。
看看表,是凌晨的兩點半,睡意退潮一般一瀉千里,大腦變得異常清醒。女兒五點要吃早飯,現在準備是過早了一點兒,但是除了給女兒準備早飯,滕大閣似乎無任何事情可做,更無法抗拒這天氣對他內心的暗示和影響。他不再猶豫,匆匆地穿上衣服,輕手輕腳地推開再關上臥室的門,點亮廚房的節能燈,第一時間把水燒上。女兒晨起有喝一杯溫開水的習慣,這習慣從小就養成了,十幾年了從未更改過。想到女兒,滕大閣的心底涌上縷縷暖意,他的體溫有所回升,四肢也變得靈活起來,早飯的思路也瞬間打開。荷蘭豆掐尖去絲,昨夜臨睡前發的木耳擇洗干凈,兩根小臘腸,蔥花,姜片,花椒,大料——女兒不喜歡吃料粉,所以,花椒和大料都是整粒兒的;主料、佐料應制備用,滕大閣又把十枚鵪鶉蛋一枚一枚地洗好,放到小鍋里,加水待火,兩袋牛奶也配備整齊,最后從冰箱里找出花卷和饅頭放入籠屜,之后,坐在小板凳上點燃了一支香煙。
是“白紅梅”,香煙里最便宜的一種。
其實,在他的口袋里還有一盒“長白神韻”,是大先生頭一天晚上下班時,在走廊里遇見他隨手丟給他的,他舍不得抽,一直那么安靜地存著——十幾個小時了,他沒動過那盒煙的心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動它,也許是白天再遇到大先生時,又或是他有什么格外高興的事,再有,就是和連魁還有蔣哥小聚的時候。
“白紅梅”的煙味有點兒苦,他探起半個身子,輕輕地按動了抽油煙機的開關。
抽油煙機發出輕微的“嗚嗚”聲,仿佛要抽走滕大閣心中的郁悶和煩惱,可是,這“嗚嗚”的聲音和滕大閣的腦海里的另一個聲音不自覺地交融在一起,使他想逃脫又自然而然地把另一個聲音剝離出來,一點點放大,直到壓過了抽油煙機潛在的“好意”。滕大閣心中再清晰不過,那聲音來自一個人,她的名字叫吳明麗。就在昨天晚上,這個聲音尖厲地填充了他們這只有幾十平方米的兩居室的小家的每一個角落。
吳明麗說:“說一千道一萬,你就是一個窩囊廢!”
吳明麗罵這話的起因是女兒的數學老師退款不教了,不教的原因是“教不明白”。這個老師是滕大閣通過二先生給介紹的,據二先生說是個補習高手。老師在松城理工大學工作,副教授,調往松城理工之前,擔任松城實驗高中數學教研組組長。他在松城實驗高中的時候,能把數學講得像詩歌,所以,只要是他的課,學生無不歡迎。找到這樣的一位有名氣、有實力的老師,吳明麗初聽自然高興,何況,看在二先生的面子上,還減免了一百元補課費。誰知三次課后,老師明確表態,這個學生自己帶不了。當時,吳明麗在場,她連問了老師三遍為什么。開始,老師閉口不答,把三節課的補習費悉數點好,遞到吳明麗的手中,吳明麗不接錢,還問為什么。老師無奈,看孩子沒在跟前,態度真誠口氣急切地說:“這孩子不是學數學的料,腦子一點兒沒開竅,她很用功,自己也很著急,可是……”就在這時,衛生間傳來沖水的聲音,老師連連擺手,不說了。此時的吳明麗已經氣血上涌,怒目圓睜了,她向老師逼近了一步,問:“可是什么呀?”她一定是沒聽見女兒開衛生間門的聲響,接著問:“可是什么呀?什么叫‘不是料’?什么叫‘不開竅’?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老師連連后退,臉上是無奈的苦笑。女兒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她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她聽到了媽媽的問話,但一時間弄不明白其中的含意,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識地拉著媽媽的胳膊,一個勁兒地向后拽,“媽媽,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吳明麗用力地打開女兒的手,但同時也意識到了女兒的存在,她使勁兒地吞咽著唾沫,眼淚已經急速地向眼眶奔涌。她的胸口連續地起伏,又一次伏下去的時候,出現了片刻的間斷,趁著這當口,她上前一步,劈手奪下老師手中的一沓錢,數也不數,拉著女兒撞出了老師家的門。
那門本是半掩著的,給她這么一撞,早已和走廊的墻壁極不情愿地接了一個吻,發出一聲壓抑人心的巨大的聲響。
老師家在四樓,吳明麗拉著女兒下到三樓半的時候,恰好又一個家長領著孩子上樓——顯然,是按點來找老師補習的,她見到吳明麗客氣地笑了一下,似乎還要和她交流兩句,可是,吳明麗回過頭,用盡全身力氣一般,大喊了一聲:“什么補習高手,自己都弄不明白!趁早別教!”她沒看見,也不知道,此時,女兒的臉上已經全都是淚水。剛來的那位家長不明就里,但還是禮貌地又笑了一下,帶著孩子快步上樓去了。
來到大門外,走出一百米,吳明麗才長吁了一口氣,回頭看女兒,發現她在哭,不由得波濤再起,“哭什么哭?你還有臉哭!你如果能學明白點兒,我何苦給你花錢遭這罪!”說完,自己也哭了起來。
回到家里,見滕大閣炒菜忘了開油煙機,吳明麗氣不打一處來,把兜子撇到沙發上,徑直進廚房,單指用力把抽油煙機的開關捅開。滕大閣炒菜注意力太過集中,根本沒注意到吳明麗的表情和態度,一邊表演似的翻了一下勺,一邊笑盈盈地問了一句:“回來了?”
“回來,不回來還死外面!”
只這一句話,滕大閣的心里就一下子全明白了,暗叫一聲:完了。臉上的笑迅速抽緊,悄悄地平復下去,換上一副謙卑和小心的模樣。謙卑是表面,小心是本質。在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里,滕大閣已經習慣了這謙卑和小心,他也萬分地為這份謙卑和小心感到委屈和別扭,常常在喝悶酒的時候罵自己是個窩囊廢——就像吳明麗常罵的那樣。吳明麗罵是解氣,而他自己罵,實實在在是有一分顧影自憐。
知道吳明麗在生氣,而且大約猜到吳明麗為什么生氣,所以他不能像每日那樣往補習班上講,只能側開半個身子,虛擬似的沖著房廳喊:“閨女,洗手吃飯!”
女兒應了一聲,小跑著去衛生間,因為衛生間和廚房比鄰,所以,她能看見爸爸和媽媽的身影。她夸張地撒嬌似的問了一聲:“爸爸,做了什么好吃的?”
滕大閣也高聲回答:“圓蔥炒牛肉,芹菜炒香干。”
如此氣氛下,吳明麗也不好再發作,默默地收拾上碗筷,把三碗紅豆白米飯盛好。
其實,早在今天中午的時候,老師就給滕大閣發了一條微信,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決定。當時,滕大閣正在食堂吃飯,老師的微信讓他有點兒不知所措。大先生不在身邊,不然,他可以向大先生討個主意。大先生和大學同學出去吃飯了,臨出門時還喊了他一聲,問他要不要一同去,他猶豫了一下,拒絕了。他和大先生的那幾個同學一同吃過幾次飯,大家對他也客氣,只是,他們在一起吃飯,他根本搭不上言,覺得自己像個木偶似的,坐在那里除了尷尬就是尷尬,人家遞煙他接煙,人家布菜他吃菜,人家敬酒他喝酒,僅此,再無別的“功用”。漸漸地,他就自覺地很少參加了。雖然,他和大先生的感情很近。另外,今天不去,還有一個原因,這個原因更主要一點兒,他要去桂林路市場,買一斤牛肉,順帶買幾棵芹菜,四塊香干——女兒今天有補習,提前就告訴他,想吃炒牛肉,想吃香干。女兒的要求對他來說是最大的事,甚至比天大,所以,當大先生喊他時,他微笑著搖搖頭。那大先生也不多言,隨意地揮揮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至于晚上下班丟給他的那盒“長白神韻”,應該就是中午飯局的“遺物”。大先生就是這樣,干什么都有點兒“隨意”,這“隨意”是他骨子里更改不了的特性,放在滕大閣這里,就是百分之二百的溫暖。
他知道,大先生的“隨意”是一種對生活本質的隱藏,他不喜歡別人感激甚至感恩他對別人的好。
當然,他更不希望給別人造成任何心理負擔。
吃完飯,滕大閣去桂林路市場買菜。他沒有騎電動車,而是選擇步行。前段時間,單位組織體檢,他被查出來血糖有點兒超標,雖不能定性為糖尿病,但大夫再三囑咐要控制酒,注意飲食,平時加強鍛煉——最好的鍛煉方式就是走路,飯后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盡量戶外勻速步行半個小時,這樣一來,不但可以控制血糖,同時,對身體的其他器官也能起到保健作用。桂林路市場離單位并不是很遠,加之滕大閣走路速度快,十幾分鐘,他人已經進入市場了。桂林路是松城的商業圈,許多松城的大買賣人家都是在這里起步的,市場初建時,條件有限,房子沒有精心裝修,攤位也是雜七雜八,人們都稱這里為大棚,但生意就是好,好得買賣雙方都認為自己占了大便宜。這“桂林路大棚”幾個字,叫起來也不生疏,門檻兒低,價錢也好爭講,賣貨的全都賠著笑臉,買貨的更是理直氣壯,半真半假地吵鬧半天,最后是皆大歡喜。就沖這一點,滕大閣愿意來這里買菜,他從心理上接受這個大市場,覺得自己適合這樣的場合。
買完菜,滕大閣給二先生打了一個電話,不知為什么,二先生沒有接,這種情況在二先生身上時有發生,不只是滕大閣的電話,有時候大先生打也是一樣。他不接一般有兩種原因,一是在喝酒,一是在睡覺。二先生喝酒有意思,不熱鬧的店不去,哪怕是大食堂,只要熱鬧,他就能坐安穩,二兩白酒,兩瓶啤酒,喝完就走,絕不多耽擱一分鐘。喝完酒就睡覺,這一覺睡到什么時候,他自己不知道,別人就更難以替他計算。睡醒了,如果天色還早,便又找個熱鬧的地方——最常去的是街邊攤,賣醬骨頭、毛豆、豆腐串的那種,二兩白酒,兩瓶啤酒,有人搭訕,就說笑一番,無人說話,便一個人看風景。有時,他也會給大先生打電話,問他在干什么,如果大先生能出來,他就再多加兩瓶啤酒,大先生出不來,他起身結賬,付錢回家,一歪一歪地行走,任路燈把身影縮短再拉長。
滕大閣愿意和二先生在一起喝酒,就像他愿意來桂林路大棚一樣——當然,現在名字叫得規范,是桂林路市場。叫大棚也好,叫市場也罷,恰似他愛交往的這位二先生,你是叫他葛明海還是叫他二先生,這在滕大閣心里,是最無所謂的。二先生不接電話,他就在微信上留了言,想約數學老師一起吃個飯,看看事情還有無商量的余地。二先生看到微信一定會回復的,這一點他有足夠的信心。正是這份自信讓他陷入了意料之中同時也是意料之外的煩惱,他后悔不已,自己的單位離二先生的家也不算遠,在桂林路買完菜,為什么不去一趟二先生家呢?如果去了,如果見面了,如果把事情說開了,辦妥了,又何必受眼前這份沒深沒淺的搶白。
事后,滕大閣想,和數學老師交流不及時,他還有話可以解釋,畢竟給二先生發過微信。這個積極的態度是不可爭辯的事實。他心里更明白,女兒表面上乖巧的背后,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和痛苦。作為父親,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尤其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吳明麗是絕對不允許他及他的家人插手的。上什么學校,找什么老師,補什么功課,學什么樂器,跳什么舞蹈,一切均由吳明麗說了算。吳明麗所說的一切都是對的,滕大閣所提議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是欠考慮的,是有缺憾的,有時更是一派酒后胡言。如果滕大閣爭執多了,吳明麗一定會有一句話在等著他:“你又喝高了?”滕大閣無話可說,更無計可施,他只能在女兒的身體健康上盡心盡力,飯菜盡量及時可口,接送絕不誤點,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他像一個忠誠的廚師和司機,在自己應盡的能盡的父職上,堪稱模范。
昨天晚上,因為女兒的努力,因為自己的三緘其口,吳明麗已經按下了心頭的怒火,他們可以共度一個相對平靜的夜晚,至少可以在冷戰狀態下,為女兒爭取一點兒安安靜靜做功課的時間。自己為什么就這么沒臉呢?為什么非要喝那一口酒呢?本來,吳明麗已經把飯盛上桌了,消消停停地坐下來不行嗎?吃完飯收拾廚房,如果吳明麗愿意和他交流,那便洗耳恭聽,如果不愿意交流,自己一個人在房廳里看書玩玩手機,如是,這場風暴就過去了。
滕大閣是沒有臉。
他泡酒的玻璃罐子放在廚房的窗臺上,就在他的身側。那酒是用人參、鹿茸、靈芝、不老草泡的,色澤淡綠,觀之誘人,甘洌之中有一種特殊的苦香。滕大閣沒有經得住誘惑,他探起半個身子——他總是探起半個身子——一手拿杯,一手去取提溜,提溜碰到玻璃罐子上,發出一聲脆響,正是這一聲脆響,引出了吳明麗的燎原之火。她一巴掌打掉了滕大閣手中的杯子——那杯子也真是爭氣,落到吳明麗的腳背上沒有碎,翻身滾到地板上去了,杯口碰到櫥柜打一個轉兒,杯底碰到桌腿打了一個旋兒,竟穩穩地停在原地一動不動。女兒見狀,彎腰去撿,不想吳明麗早抬起一腳,將杯子踢飛到房廳里去。這一回,杯子沒有那么幸運,一頭撞向鞋架,不待發出一點兒響動,就已經粉身碎骨了。杯子碎了,鞋架這才悶悶地“哼”了一聲,緊了緊身子,復貼到墻壁上去。
吳明麗開口罵道:“喝!喝!一天到晚你就知道喝!除了喝酒你還能干點兒什么?這個家你管過什么?管過我嗎?管過滕雅維嗎?你看看這個家,有什么?有房嗎?有車嗎?有……”她罵不下去了,把筷子一丟,回房間哭去了。女兒跟過去勸她,她也不理,再勸,引來的也是一頓數落:“滕雅維,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我拼死拼活掙點兒錢,吃沒吃上,喝沒喝上,穿沒穿上,全都交給補課老師了。補一次課,二百、三百、四百,我認,可你也得給我長長臉,爭口氣呀。”
女兒也哭了,口中喃喃道:“媽,我會好好學的,你放心,我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女兒滕雅維,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了。
娘倆在屋子里流淚,全不知滕大閣的臉上也滑下了一行清冷的淚水。這一夜就這么過去了。
女兒晚飯注定是沒吃好的,所以,夜宵的時候,除了牛奶和面包,滕大閣還特意煮了三枚鵪鶉蛋。看著女兒吃光這些東西,滕大閣心中略感安穩,他催促女兒快點兒休息,自己也草草地脫了衣服,靜靜地平臥在床上,什么時候睡著的,他并無知覺,只知道不長的一段夢中,一股冷氣從頭到腳把自己給凍住了。接著就睜了眼,聽見了窗外傳來的風雪的聲音。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背對著他側身而臥的吳明麗,更是下意識地幫她抻了一抻被角,之后,整個注意力被外邊的世界吸引了。
“白紅梅”的味道有點兒苦,回味幾個小時前所發生的一切,那種感覺也有點兒苦,滕大閣想極力從這種感覺中拔出來,拔蘿卜一樣除泥去土。他想清清爽爽地給女兒做一頓早飯,讓女兒胃腸的溫暖、舒適,極為有力地抵御心肺的寒冷和憋屈,他太能理解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即使女兒不說,他也會從自己的體會中一絲絲、一條條、一縷縷、一塊塊地分割這種痛苦,把它們明晰地置放在不愿示人的角落。沒辦法,女兒太像自己,遇事不愿多講,更不會分庭抗禮,習慣自責,習慣讓自己退避三舍。有時候,滕大閣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她畢竟是一個女孩子呀,她的抗阻能力、抗壓能力是不能跟男孩子比的,萬一有一天……他不敢想下去,因為每次只要想到這里,胸口就會出現夢魘一般的抖動。他不敢和吳明麗坦白自己的這種擔憂,他深信這種坦白不會得到吳明麗的理解,相反,很可能換來的是吳明麗一連串帶著怒氣的反問,至少也是一場有始無終的揶揄和嘲諷。
他曾和大先生講述自己的恐慌,大先生深表同情。
大先生離過一次婚,目前的婚姻狀況也不能十分地令人滿意。很明顯,在日常生活中,大先生很受女性的歡迎和喜愛,可實際上,他已經患上了嚴重的“異性恐慌”。當然,這是他自己給自己定的性。他在心理上排斥異性,這并不代表他的性取向出現了問題,他只是感覺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完完整整、不可替換的代名詞,許多事情只要有女人摻和進來,那就意味著無邊無際的麻煩。
大先生對滕大閣說:“我雖然對女人,不是所有的,是絕大多數女人有成見,但我并不希望你和吳明麗的矛盾加深。吳明麗的所作所為,她自己認為是完全的英明、完全的正確,所以才會把你放置在一個尚未成熟的嬰孩兒的地位來看待,在她眼里,你的未成熟甚至比滕雅維有過之而無不及,原因在于滕雅維的所謂不成熟只在于學業,而你的不成熟卻占據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滕大閣覺得大先生分析得有道理,他虛心地向大先生尋找解脫之法,大先生擺手苦笑,說:“哪有什么解脫之法。”想了一想又說:“所謂解脫之法,無外乎寬容、理解,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往正能量上講,如果你還愛她,愛孩子,愛這個家,就得學會做出讓步和犧牲。”說罷笑一笑,“不說了,越說越像電視劇臺詞。我自己尚如此狼狽,哪有什么資格教育你呢?”
關于大先生的兩次婚姻,滕大閣是少數知情者之一。
第二次婚姻自不必說,滕大閣是伴著大先生的歡樂和痛苦一路走過的;這第一場婚姻,大先生很少向人提及,包括一起共事多年的同事,都只知道他離了婚,有一個女兒,至于前妻叫什么名,長什么樣,在哪兒上班,從事什么職業,概無人明曉。他不說,別人也不好打聽。所以,在松城科技報刊社,大先生的“身世”頗似一個謎團,他有點兒像《早春二月》里的男主人公肖劍秋,屬于“芙蓉芙蓉二月開,一個教師外鄉來”的那種。父親是松城科技報刊社的前總編,現已退休回家,正是因為這層關系,大先生才有可能在停薪留職幾年之后,把自己的工作關系落在這里。原總編的公子,離過婚的男人,或者說再婚的男人,第一任妻子生了一個女兒,第二任妻子也生了一個女兒,只是這兩個女兒之間的年齡差距太大,一個已經上了大學,另一個呢,剛剛步入小學校園。這樣的經歷,算得上是男人中的奇葩,難怪女同事在一起議論他的時候,都自覺不自覺地首先接納他的魅力所在。
滕大閣無法評價大先生的第一場婚姻是否幸福,他多次見過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來過單位兩次,來的原因很簡單,她曾一度想和大先生復婚,希望大先生的領導可以從中做一點兒積極的工作。當然,大先生對此是一口回絕的,他根本不想見這個女人,對領導的好意也是一笑婉拒。在這場失敗的婚姻里,他唯一掛懷的是女兒,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不能讓她在成長的關鍵時期享受到父愛。離婚之后,維持和前妻來往的唯一紐帶是母親,女兒的生活費他是一次性就給齊了的,至于女兒平時所用,除了衣服、鞋子、水果、零食,前妻還會讓女兒通過電話向他要一些“額外的支出”,比如買鋼琴、買吉他,再比如要補習費、出門旅游……大先生接到電話,無一不應承下來。母親腿腳還利落的時候,這些東西和錢幾乎都是母親送,后來母親下樓梯時跌了一跤,臥床幾個月,起來后,行走也不是十分方便,這項任務就由滕大閣代為完成。
滕大閣和大先生是同事,是朋友,這件事由他來辦,交接方便,又不顯得突兀,加之滕大閣和大先生的前妻住得很近,這也是消除其戒備心理的很好的理由。一般情況都是這樣,滕大閣事先打電話給那個女人,約好時間和地點,然后滕大閣如期趕到,送完東西即回。有幾次,那女人向滕大閣問起大先生的近況,滕大閣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支吾不過就顧左右而言他。女人也試圖要過大先生的手機號碼,這是滕大閣最不能也最不敢答對的——大先生一再地囑咐他,電話是萬萬不能給的,依大先生的說法,那女人如果拿到他的號碼,那他現在的生活秩序就會被徹底打亂了。大先生說:“孩子也只有奶奶家里的電話,我真是太害怕了。”大先生害怕什么呢?一開始滕大閣還有一些不理解,可是,當有一次他親歷一場狼狽之后,才真真正正體會到大先生的悲愴和煩憂。
那是一個深夜,滕大閣在單位值夜班,突然他的手機響了,寂靜中的振鈴聲顯得格外地刺耳,格外地怪異。他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急忙去看號碼,發現不是吳明麗的電話,這才放下心來。
“請問你是李惠聰的同事嗎?我是李惠聰孩子的媽。”對方顯然是喝酒了,從她說話的語氣里都可以聞到撲鼻而來的酒氣。
“我是,請問您有事嗎?”滕大閣非常客氣。“你能把李惠聰的電話號碼給我嗎?”
這個要求太直接,滕大閣一時之間無法反應。
“你能把李惠聰的電話號碼給我嗎?”對方又逼問了一句,聲調透著壓制不住的不耐煩。
“不能。”滕大閣只好如實回答。“為什么?”
“李惠聰不讓我把他的號碼給任何人。”情急之下,滕大閣還選擇了“任何人”,這是在間接地告訴對方,此舉并非針對她一個人。
誰知他的話音未落,那女人已經開始破口大罵,出言之不遜,用詞之極端,讓滕大閣難以接受。雖然她所表示的憤慨與滕大閣無關,但是如此過分的臟話出自一個女人的口中,滕大閣也忍無可忍。
他沖著手機說:“請您今后不要再給我打電話。”
這件事滕大閣并未對大先生詳說,只講那女人來過電話,要他的號碼,他沒有給。大先生也沒有細問,兩個人站在走廊里抽煙,默默相對幾分鐘,便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松城科技報刊社有一刊一報,設有兩個編輯部,一個發行部,一個辦公室,一個財會室,一個生產科。大先生也就是李惠聰,任《松城科技報》編輯部主任,實際上就是報紙的執行主編;滕大閣在辦公室,屬勤雜人員,單位的內勤外務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張羅,而無論什么事,只要是他去張羅,領導盡可放心。滕大閣心眼兒實,但愿意下笨功,所謂笨鳥先飛,說的就是他這種人。在這一點上,他跟二先生不一樣,二先生是有七竅玲瓏心的,無論什么事,二先生只要看上一眼,琢磨過一遍,便可過目不忘,伸手即來。比如手表,比如電視,比如自行車,二先生經手一拆一裝,下次遇到什么問題都可迎刃而解。滕大閣不行,他所會的這些生活技能都是憑他死記硬背,“口誅筆伐”,反復實踐,才至手到擒來。水,電,砌磚抹墻,安門上窗,均是如此。
他就像一只小小的昆蟲,不引人注目,又像一只緩行的蝸牛,慢慢接近自己的生活目標。
滕大閣高中畢業就走上了社會。他數學和外語不好——他一直認為女兒的數學成績差與他的遺傳有關,所以他拒絕了家里讓他復讀的建議,把書本文具鎖進柜子,提著簡單的行李進入了工地。他干的第一份臨時工是在建筑工地上,先挖土方,后來綁鋼筋、澆筑混凝土,再后來跟著師傅學砌磚。那時他十八歲,有自己的生活目標,他不想讓父母再養活自己,想憑自己的努力掙錢,憑自己的努力創造未來。
滕大閣學會了攢錢,他把自己掙到的每一分錢都存到銀行里。攢錢的同時,他也漸漸學會了如何多掙錢,就像他在工地干活那會兒,每一個周三的凌晨兩點,他都會騎著自行車趕到《松城日報》的印刷廠,從那里批一千份《松城電視報》,站在桂林路最繁華的地段,或者站在衡陽街早市的某一個路口,趁著陽光照暖人流,用最快速度把它們賣掉。每賣一份《松城電視報》他可以掙到一分錢,一千份就是十元錢,一個月下來,他可以掙到三十到四十元錢,就是這三十到四十元額外的收入,足足抵上他一個月的伙食費了。
那個時候的他,實在是太能吃了。
滕大閣是在生活中學會生活的,他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他希望自己是一顆小行星,只沿著自己的軌跡飛行。
盡管是在黑夜里,他也不會亂了腳步。
滕大閣結婚晚,他和吳明麗認識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小半生過去了,他覺得他需要感謝的人很多。吳明麗是一個。盡管婚后他們爭吵不斷——這種爭吵的起緣基本來自于吳明麗,可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感謝吳明麗,畢竟她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嫁給他的。她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十分聽話,從小到大,沒和他犟過一句嘴。當然,他也舍不得打女兒一下,他覺得女兒的到來,是上蒼降給他的福,他有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快樂和幸福,更有了一份甜蜜的責任和義務。他還感謝他在工地干臨時工時的瓦匠師傅,那師傅姓李,帶他那年已經五十九歲,馬上就要退休了。師傅很喜歡他,一直說要把自己的老閨女嫁給他。有時和吳明麗吵完架了,滕大閣會想起這件事來,如果當初他應了師傅的話,那他現在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呢?師傅的老伴是個文瘋子,每天癡癡傻傻的,就是因為這一點,滕大閣不敢回答師傅那半真半假的問話。那女孩滕大閣也見過,個子不高,單眉細目的,還算文靜。她也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師傅退休后,準備讓她接班。師傅喝酒的時候對他說,他們家不嫌他是一個臨時工,只要他能對自己的閨女好,臨不臨時工的又能怎么樣。師傅的話讓滕大閣的心里很熱,但他還是委婉地回絕了。滕大閣想對師傅表示點兒什么,或者表達點兒什么,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必要,在那樣一種狀態下,任何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自己既然不能做出選擇,不能交給師傅一份令他滿意的答卷,還不如保持沉默的好。
師傅退休不久就得了肺癌,一年左右的時間,不治而逝。師傅住院期間,他去探望過幾次,幾次要給師傅拿點兒錢,都被師傅拒絕了。滕大閣的心里有點兒苦澀,眼淚壓在眼圈里出不來回不去,他坐在建筑工地的四樓框架上,看著夕陽往南湖方向沉去,一湖的碧水波光粼粼,只是這粼粼的波光抵不過一聲嘆息沉重,彼時的滕大閣只覺得自己的青春來得太晚,又流逝得飛快。
女兒房間的門響了,不用看表,滕大閣也知道,女兒準時起床了,他得馬上做飯了。他倒上一杯溫開水,面帶微笑地出了廚房。女兒臉上的倦意未消,但見了他還是笑了一笑。父親的一笑,女兒的一笑,加上一杯溫開水,外面的風雪似乎小了一些,即使沒有小,也不是不可抵擋。滕雅維去衛生間收拾自己,滕大閣在廚房熱油旺火,不消一刻鐘的工夫,父女二人已經坐到餐桌前,并以最快的速度吞食掉桌上所有的熱量。
女兒說:“爸,今天雪大,你別送我了,我去坐公交車。”
滕大閣一邊穿衣服一邊搖頭,他指指電瓶,又指指自己,說:“電都充足了,沒問題。”
女兒便不再固執,背上書包,隨父親一起出門。穿鞋的工夫,她問父親:“我媽的飯菜都熱在鍋里了吧?”
滕大閣點點頭,快步下樓,一頭扎入厚厚的雪地里。
風小了些,雪小了些,但依然在刮在下,滕大閣從雪堆里拔出電瓶車,裝好電池,推著往馬路上走。他們起得早,加上天氣惡劣,望不到邊界的一片純白中,只有滕氏父女留下的一大一小兩行腳印,纏繞在這兩行腳印之間的,是電瓶車前后輪子畫出的蛇形曲線。父女都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路燈下,風雪中,雪地上奇怪的圖形如同一位繪畫大師的超級杰作,只是這幅杰作剛剛打好底稿,還沒有上色,就算還沒有上色,它也已經釋放出了可以感知的力量,使觀賞到它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從這股力量中分離出自己想要得到的燦爛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