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下的秘密，像在平靜湖面投下的小石子，漣漪一層層擴散開來，最終攪亂了江渡內心的平靜。

那些無聲無息出現(xiàn)的淤青，像某種不祥的預兆，打破了她試圖維持的“只是體弱”的自我安慰。

白天在學校，她努力將注意力放在老師的講解上，強迫自己跟上王京京關于新同學的八卦，但總有一個角落，被不安和恐懼盤踞。

她會時不時地，隱秘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臂或腿，即使隔著校服布料，仿佛也能感覺到那些青紫色的印記在那里，無聲地存在著，提醒她，她的身體，似乎正在發(fā)生一些不好的、無法解釋的變化。

她知道自己應該告訴外公外婆。這是最直接、最安全的做法。

但想到他們因為她一點點小毛病就緊張擔憂的樣子，想到他們眼底日漸加深的疲憊，她就怎么也開不了口。

她害怕看到他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害怕聽到他們焦急的聲音，害怕自己會成為他們更沉重的負擔。

那種“不要讓他們擔心”的念頭，像一道無形的閘門，將她的恐懼和求助的欲望死死攔住。她從小就這樣，習慣了將自己不好的情緒和身體的不適隱藏起來，盡量表現(xiàn)得乖巧、懂事，仿佛這樣就能讓愛她的人輕松一些。

這種隱瞞帶來的，是一種孤獨的掙扎。

周五的晚上，外公外婆早早休息了。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蟲鳴聲偶爾傳來。江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白天的強撐已經(jīng)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身體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但腦子卻異常清醒，那些淤青的畫面像幽靈一樣在她眼前晃動。

她無法再這樣下去，她需要知道，這些到底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摸出枕頭下的手機——那是外公怕她和同學聯(lián)系不方便，特意給她買的，只能打電話和發(fā)短信，上網(wǎng)功能非常有限。

但她知道學校附近有一個網(wǎng)吧，或者可以用家里的老臺式電腦，趁外公外婆不在家的時候。

最終，她選擇了更冒險但也更直接的方式。

周六下午，王京京約她出去玩，她找了個借口推脫了，說要在家休息。

等王京京離開后，她對外公外婆說想去附近的圖書館借書，獨自一人出了門。她沒有去圖書館，而是去了學校附近那家藏在小巷深處、看起來不太正規(guī)的網(wǎng)吧。

網(wǎng)吧里空氣渾濁，煙味和方便面味道混雜。來上網(wǎng)的大多是年齡相仿的男生，玩著吵鬧的網(wǎng)絡游戲。

江渡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渾身不自在。她以前從未進過這種地方。

她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敲下她最害怕但又最想知道的問題。

“身上有淤青，不疼，原因”

“容易疲勞，臉色蒼白，不明原因淤青”

“頭暈，乏力，皮下出血點”

搜索框像一個黑洞，吞噬了她的不安，然后吐出更多讓她心驚膽戰(zhàn)的信息。網(wǎng)頁一條條跳出來，她心跳加速，手指顫抖著點開那些標題。

“血小板減少性紫癜？”她看著屏幕上的字眼，感到陌生又害怕。往下看癥狀描寫，容易出血、瘀斑、疲勞……有些符合，又有些不完全符合。

“再生障礙性貧血？”更可怕的名字跳了出來。閱讀癥狀描述，臉色蒼白、乏力、頭暈、皮膚黏膜出血點、反復感染……這些詞語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狠狠地刺向她的心口。她感到呼吸困難，胸口像被壓了一塊巨石。

“白血病？”當她輸入更多癥狀后，這個詞語像死神的鐮刀一樣，猛地出現(xiàn)在屏幕上，帶著一種讓她全身血液都凝固的冰冷。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眼前無限放大。她點開相關的網(wǎng)頁，開始閱讀關于白血病的介紹。

兒童白血病，成人白血病，急性，慢性……癥狀：貧血（臉色蒼白、乏力、頭暈）、出血（皮膚瘀斑、出血點、鼻血、牙齦出血）、感染（反復發(fā)熱、咳嗽）、淋巴結腫大、肝脾腫大……每一個癥狀都像一個錘子，狠狠地敲擊著她脆弱的神經(jīng)。她想起自己容易蒼白的臉，想起總是揮之不去的疲憊，想起自己身上那些無法解釋的淤青，想起那次難以抑制的鼻血，想起從小到大似乎比別人更容易感冒發(fā)燒。

冷汗順著額頭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她感到渾身冰涼，像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冰窖中。

網(wǎng)吧里吵鬧的聲音仿佛瞬間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急促而混亂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屏幕上那些冰冷的醫(yī)學術語，構建了一個如此可怕的世界，而她正在一步步地，被拉入這個世界。

她看到關于白血病治療的信息——化療、骨髓移植……那些詞語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沉重和絕望。

她無法想象，那些小說里電視劇里才會出現(xiàn)的、離她那樣遙遠的情節(jié)，會和自己的身體聯(lián)系在一起。

她感到胃里一陣翻涌，扶住桌子，干嘔了幾下。旁邊的男生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繼續(xù)玩游戲。在這個嘈雜而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的恐慌顯得如此孤獨。

她匆忙關掉網(wǎng)頁，退出了賬號。起身時，感覺雙腿都在顫抖，幾乎站不穩(wěn)。

她匆忙離開了網(wǎng)吧，逃離那個讓她窒息的空間。

走在回家的路上，夏日的陽光依然熱烈，但江渡卻感到徹骨的寒冷。

剛才在網(wǎng)吧里看到的那些信息像夢魘一樣纏繞著她，每一個冰冷的詞語都在腦海里回響。

她看著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們，看著路邊搖曳的樹木，看著商店櫥窗里明亮的燈光，覺得這一切都離自己那么遙遠，仿佛自己已經(jīng)被拉入了一個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滿了病痛和未知的世界。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委屈和恐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體弱”，會和這么可怕的疾病聯(lián)系在一起。

她只是想像普通的孩子一樣生活，上學，和朋友玩，偶爾會有點小病小痛，但最終都會好起來。

可是現(xiàn)在，她感到自己的人生，似乎從一開始，就蒙上了一層巨大的陰影。

她將自己發(fā)現(xiàn)淤青和在網(wǎng)吧查詢的事情死死地藏在心里，不敢對外公外婆透露分毫。回到家，她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洗了臉，試圖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不那么蒼白。

但內心的焦慮像火焰一樣燃燒著，讓她無法平靜。

隨后的幾天，江渡都生活在巨大的不安和恐懼中。她會更頻繁地檢查自己身上是否又出現(xiàn)了新的淤青，每一次發(fā)現(xiàn)新的印記，都像遭受一次小小的打擊，心底的恐懼就加重一分。

她試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詞語，不去想那些可能的結果，但那些信息像跗骨之蛆，纏繞著她，讓她無法喘息。

在學校，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王京京和她說話時，她經(jīng)常心不在焉，眼神飄忽。

她害怕王京京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害怕朋友們發(fā)現(xiàn)她隱藏的秘密。

她努力維持著平靜的外表，假裝自己只是有點累，有點不舒服。

但她的情緒明顯受到了影響，笑容減少了，眼底總是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影。

這種變化，當然逃不過最關心她的外公外婆的眼睛。他們會更頻繁地詢問她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是不是沒睡好。

每一次面對他們的關心，江渡都要鼓起巨大的勇氣來撒謊，來掩飾。

她看著外公外婆擔憂的眼神，心里像刀割一樣疼，但她覺得，這是她能做的，唯一能讓他們少受一點傷害的事情。

她也注意到，魏清越似乎更頻繁地觀察她了。他的目光會在不經(jīng)意間掃過她的方向，帶著一種難以解讀的探究。

尤其是在體育課或者課間，當她感到疲憊或者站立不穩(wěn)時，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莫名的重量。

那種被“看見”的感覺，讓她感到不安，但同時，在這個秘密帶來的巨大孤獨中，又隱約帶來一絲異樣的，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聯(lián)系感。

她不知道魏清越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是不是因為他自身也經(jīng)歷過痛苦和陰影，所以對別人的脆弱更加敏感。

他的目光，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但也像是在她獨自承受的黑暗中，投下了一束微弱的光。

日子的車輪緩緩向前滾動，將她帶入高中生活的深處。

課堂、宿舍、操場、食堂，這些本該充滿青春活力的場景，在江渡眼中卻蒙上了一層不安的灰色。

她像一個行走在鋼絲上的舞者，小心翼翼地平衡著身體的異常和內心的恐懼，努力不讓任何人察覺。

而她知道，這場關于健康的隱瞞和孤獨的掙扎，才剛剛開始。

她不知道這條鋼絲會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她必須走下去，為了不讓愛她的人擔心，也為了，她自己內心深處，那份對“春天”微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