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正缺倒苦水的人,忍著一肚子怨氣不好受,索性就把事情說開了。
汴京居,大不易。
商籍雖不用交兩稅,可人頭稅和正役那是逃不脫的,正役之外還有朝廷的“和雇”跟“和買”。
像他這樣的,全家一年要交三貫的免役錢。
人頭稅成人一口三百文,小孩一口一百五十文。
朝廷要扎花燈,每年要自帶干糧白干一個月,雖說官家是給了賞錢的,可根本落不到自己手里。
更可恨的是“和買”,自家憑著手藝做了漂亮的花燈,就指著賣給大戶和富商。偏偏有宦官內使借著宮中和買的名義,多拿多占,轉手就去賣給大戶,自己卻沒了生意。
平日只能靠扎一些不怎么賺錢的照明提燈,勉強度日。
王相公的新法是好的,可惜不該借給自己這樣的人,借了錢也沒處生發,到了日子根本還不上利息。
聽完店主的訴苦,李長安心里一驚,難道青苗法一落地就開始坑人了么?
要是這樣,自己可就不能再玩“躬耕南陽”的戲碼,等老王把人心禍害完了,自己的實驗做不做還有什么意義。
人心啊,再差的共識也是共識,等著全面破裂,那真的要“引金入寇”了。
“你意思是說,上面本意是好的,下面執行壞了?”
店主委屈巴巴的,眼里噙著淚,懦懦的點頭。
誒!多好的老百姓啊。
“本來青苗法規定,凡城中小販及手工業者,五戶作保,缺錢者自到縣府衙門申貸,數目不超過十五貫。
“可咱們東廂城的判官說要大力紓困,強借每戶五十貫,還加了半成的跑腿錢...”
店主絮絮叨叨的,把衙門怎么催貸,怎么強借,從頭到尾又描述了一遍。
李長安有點傻眼,自己已經逆練《馬經》,玩起了就業貸,徹底不要臉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高手。
專把錢借給有資產的商戶,擎等著白撿半成的好處。
果然,要發財,還得當官啊。
“好,看你可憐,便幫你出上一招。
“這花燈的生意你是別做了,衙門里沒人,頂不住和買,干的越多賠的越多。
“既然手藝不錯,那我給你介紹個別的門路。
“以后專做祭奠用品,還賣給大戶掙錢!”
店主一聽,這沒道理啊,自己是做喜慶物什的,咋能做死人用的東西。
李長安接著介紹,“咱大宋重生重死,汴梁四圈有幾十萬墳頭,西北西南有諸多貴人陵墓。四時祭掃,不得弄上一點貢品么?牛羊豬肉,饅頭水果,這些雖然實在,卻顯不出心意。你這樣....,再這樣.....”
說完了,店主仍是沒開竅。
“道長所說雖然有理,可萬一朝廷還來和雇呢,到時候手藝生疏了,豈不是要被罰銀?”
小蘇邁撇了撇嘴,斜著眼睛鄙視店主:“人家做喜慶的,誰還來招你這一身晦氣,笨死得了!”
噢...!
店主的眼睛終于亮了,原來如此!
從店里出來,廣孝身上多了好幾盞漂亮花燈。
李長安突然打趣道,“你可別被衙門的捕頭看見,到時候少不了一頓板子。”
廣孝稀奇,自己就拿個燈籠,又害著誰的事了,憑什么打自己。
蘇邁開始也沒琢磨明白,走了十幾步路才猜透,臉上得意洋洋,準備回去把這笑話講給老爹聽。
“舅舅,舅舅!咱們今天出來,就是你說的獵人日常么?去行會是發布任務,去花燈店是領取任務?”
嗐,這孩子啊,知識學雜了都。
去大相國寺玩了半天,看了雜耍,吃了小吃,還買了一只鳴蟲回來。
從小門靜悄悄的進院,正準備溜回臥房,就聽王弗一聲獅子吼。
“父母在,不遠游,看打!”揮舞著一條雞毛撣子,像個女將軍一樣,單騎沖殺上來。
“舅舅,救我!”蘇邁往李長安身后一鉆,把自己擋了個嚴嚴實實。
這姐姐也是,真不拿自己當外人,雞毛撣子舞的虎虎生風,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沒留神,都打在李長安的大腿上了。
“哎呦,哎呦...”,趕緊抓過來廣孝當替身攔著,“快跑,去西天找如來佛祖!”
蘇邁一聽,本能的就往老爹的書房跑。
可還沒到門口,他又折返回來,“舅舅,咱倆才是猴子啊!”
嘎吱,哐當!
書房兩扇舊門差點被推散了架子,沖出來三五個人。
“李長安,出大事兒了!”
院里消停下來,廣孝揉著胳膊,悄悄的領著蘇邁進屋,把門栓了起來,趴著門邊往外觀瞧。
“怎么,這回宮里是下了死命令要抓我?”
王雱和司馬康倆人都是怒氣漲臉,恨不能找人打一架的勢頭。
“來書房說話,都是你惹的禍事!”
進了屋里,找凳子坐下,這才發現今天真不同以往,好像都是熟面孔。
“是他,就是他!”一個矮墩墩人興奮的指著自己,李長安眉頭一皺,感覺大事不妙啊。
“你叫李長安,不是說李尋歡么?”
這個棒槌,跟誰來的,當初就應該讓曹日休把他在大漠里給埋了。
王雱跟矮子點頭示意,然后矮子起身離去。
司馬康也揮了揮手,隨行的兩個人也走了,這回屋里剩下他們四個人。
蘇軾、王雱、司馬康,李長安。
“你是不是早就挖好了坑等著我跳,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長安兄,我可沒得罪過你。”
司馬康一臉激憤,畢竟是年輕人,喜怒藏不住。
“這話兒打哪兒來,你說想做事,我把工會總裁的位子讓給你,還每個月開五十貫的薪水。這可不低了,你瞧名滿天下的蘇軾蘇子瞻,一個月也才五十貫。”
啪!司馬康拍案而起,那動靜大的,蘇軾都擔心公家的書案要被拍碎。
“你...你...你欺人太甚!什么狗屁工會,明明是興訟的惡黨!你不是說就只替廚娘尋個靠山么,怎么胡亂收人,如今雜七雜八進來兩三萬,每天光跟開封、祥符兩縣的官司就十幾件...”
既然撕破臉,司馬康也沒打算藏著掖著,把李長安干的好事當著蘇軾這個老大哥的面,滔滔不絕的控訴了小半個時辰。期間砸碎了一塊硯臺,兩套茶具,踹折了一把椅子。
幸虧李長安比他長得高大,要不非得上來打兩拳解解氣不可。
他真的是被坑苦了,當官沒一個月,朝廷彈劾他的奏疏能裝滿一輛馬車,還拐帶著他老爹。
一通說完,已經是聲嘶力竭,兩眼灌滿血絲,眼瞅著就要爆炸。
蘇軾和王雱緊著安慰,把他勸到一角的椅子上歇息。
“長安,公休肯定沒惡意,解釋開就好了,你趕快說說話!”蘇軾勸解著。
王雱的眼神怪異,既不是對司馬公休的同情,也不是對李長安的厭惡,仿佛倒有幾分羨慕在里面。
“還是元澤先說吧,你這邊又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