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殿中,皇帝坐在御榻之上,翻動手里奏本,最后看向站在丹陛之下的達奚珣,淡淡的問道:“這些東西,是你弄的?”
達奚珣神色一肅,拱手道:“這是臣詢問了尚輦奉御韋諒之后,他給出的建議,其他的都是臣查出來的。”
“天下折沖府啊!”李隆基看著達奚珣,滿意的點頭道:“好了,你去弄吧,讓朕看看你究竟能弄出什么樣子來。”
“喏!”達奚珣肅然拱手,然后退出了興慶殿,只是腳步之間有力許多。
李隆基看著他的背影遠去,然后輕聲道:“天下折沖府啊,這一次若是能成,折沖府還有延續下去的可能,若不能成,就讓這天下折沖府,在朕的手上徹底消亡吧。”
殿中頓時寂靜了下來。
左右史,諸中書舍人,給事中,這個時候一句話也不敢說。
李隆基轉身看向一側的高力士,揚起奏本,笑著說道:“你看,朕不過是一個不留意,他就又弄出事情來了。”
高力士拱手道:“達奚珣想做兵部侍郎了。”
李隆基收起奏本,說道:“想做不是問題,按照他的資歷,再過兩年,朕也會任他為六部侍郎,但若是這件事情他做成了,朕不介意提前將這個兵部侍郎給他。”
“是!”高力士輕輕躬身。
李隆基平靜下來,低聲問:“平盧那邊安祿山真的吃空餉到了五千嗎?”
“按照韋諒的計算,應該是真的。”高力士躬身,說道:“明年兵部核查兵籍就到了平盧,具體多少,一查就能查出來。”
“嗯!”李隆基點點頭,有些不悅的說道:“朕不怕他兵多,就怕他兵少,一旦有事,手上的兵力根本就來不及應對。”
高力士一時間不敢接話。
皇帝雖是這么說,但實際上,你手上兵多了,兵少了,只要不在規矩內,他都不滿。
想了想,高力士再度開口。
“此戰,平盧需要出動三千精騎,戰力如何,看看就知道了。”高力士稍微停頓,道:“遼東天氣森寒,很少有人愿意長居,安祿山難以補齊人手,也在情理之中。”
“再看吧。”李隆基淡漠的抬頭,說道:“韋卿若是明年能順利從石堡城回來,那么這清查天下節度府空餉的事情,也讓他去做。”
“這可不容易啊!”高力士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清查天下折沖府,不過是得罪一些世家的邊緣子弟,但一旦清查節度府空餉之事,那么得罪的,就是十大節度使。
到時候,不管是誰,隨便找個死士,韋諒就有大麻煩。
李隆基側身看了高力士一眼,然后輕輕搖頭道:“你小看他了,恐怕他提出了這個建議的時候,該如何收拾天下節度使,他就已經心里有數了。”
“啊!”高力士一時間沒有明白。
李隆基拿起奏本,輕聲說道:“將查到缺額的人員,全都以調防的名義調入長安,然后徹查調入之人的身份……若是沒人來,直接消掉兵籍,若是有人來,核查身份,查出假冒,消掉兵籍,而且這還僅僅是最基礎的手段。”
高力士神色恍然,低聲道:“若他真有如此手段,那么軍中的事情……”
李隆基抬起頭,神色沉吟,眼神凝重。
天下事,唯祀與戎。
祀,田地,賦稅,吃穿。
戎,兵,械,征戰。
天下兵制從府兵制改為募兵制,實際上是張說的手筆,薛衲薛楚玉執行,但中間幾次反復,幾次磨難,到了如今,也遠還沒有徹底結束,天下還有大量折沖府存在。
府兵的待遇不是沒有了,而是被世家府兵給竊取篡奪了。
因為普通人守不住地,而世家手里多的是地,他們需要這種名正言順的手段來保持土地,躲避賦稅,隱匿財富
這就是現在的天下折沖府。
李隆基自然恨不得將這些蛀蟲全部清除,他也不是沒有做過,但張說張九齡幾番沉浮,薛衲早死,而薛楚玉更是被人直接算計,現在交到了李林甫的手上。
李林甫現在用的是溫水煮蛤蟆的手段,但成效很慢。
韋諒的這個手段,當然可行,但執行的人會遭受天下世家的怨恨,所以,韋諒將達奚珣推到了前臺。
達奚珣想做兵部侍郎,李隆基怎么看不出來,但他得先做出成績來。
而他做出成就做了兵部侍郎,恐怕也做不久。
韋諒這種將其他人推到前臺而最后自己享受利益的手段,李隆基一眼就看穿了。
他不僅不討厭,反而很欣賞,因為這樣的人,才能夠在官場上久待。
“可惜左相了,若是他在,有他遮風擋雨,韋諒的成長或許能更順利些。”李隆基看著手里的奏本,神色平靜下來道:“先讓達奚珣去做,韋諒先專心石堡城事,拿下石堡城,朕就將這些事交給他。”
“是!”高力士神色肅然的拱手。
李隆基目光看向前方,腦海中一時間閃過這么多年來,無數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無數熟悉的面孔出現又消失。
大唐的天下,很不易啊。
李隆基突然開口說道:“希望這一次能夠做的好些,他終究是駙馬都尉,在最后,朕還是能保他一保的”
“是!”高力士神色放松下來,微微笑笑。
“李彭年快回來了吧?”皇帝側身看向高力士。
“是的,明日到長安!”高力士神色肅然,兵部侍郎李彭年,代皇帝管兵部的人。
……
春明門外,秋風蕭瑟。
韋諒和達奚珣,同樣一身緋袍,站在驛站門前,面色凝重的看向前方。
視線盡頭,上百騎沿著渭水南岸狂奔而來,轟然而響。
為首,是一身深緋色官袍,身材高挺,披著黑色披風,神色冷肅的李彭年。
上百騎狂奔至驛站門口,然后驟然而停,狂風凜然。
李彭年率先翻身下馬,站定下來。
達奚珣和韋諒同時上前拱手道:“侍郎!”
李彭年嚴肅的看了達奚珣一眼,然后神色放松下來,看向韋諒道:“便是奉御郎了吧,此番去遼東,可真是一番辛苦啊!”
“勞煩侍郎了。”韋諒感激的拱手,道:“遼東苦寒,侍郎辛苦。”
“無妨。”李彭年擺擺手,看向后方道:“這里面有五十人,還有他們帶回來的東西都是歸奉御郎的,奉御郎將他們領走就可以了,本官要立刻進宮面圣。”
“喏!”韋諒拱手,點頭道:“那下官現在就去。”
看到韋諒朝著后方而去,李彭年擺了擺手,其中一半的人手騎馬朝長安城而去,另外一半,則是被韋諒帶著,朝著長安城北的一處驛站而去。
這些人不會進長安城,等韋諒和李彭年交接清楚后,就會跟他一起去石樓臺山。
……
李彭年跟著達奚珣進入一輛馬車之內。
小巧的暖爐在輕輕燃燒。
微光照亮了馬車之內。
馬車輕輕前行,李彭年終于松了口氣,說道:“可算是回來了。”
“清仁兄回來就好,兵部現在是真的缺一個主心骨。”達奚珣松了口氣,然后不由得笑笑。
“誰能想到,不過是去了一趟遼東,牛相就沒了。”李彭年感慨一聲,然后抬頭問:“所以左相現在不過問兵部嗎?”
現在左相,是侍中李適之。
不管他兼不兼任兵部尚書,他都是左相。
“除了門下省正常的往來,其他的基本不問。”達奚珣搖頭,然后說道:“畢竟左相不是兵部尚書,最關鍵的,是愚弟懷疑,圣人從來沒有找左相問過兵部的事情。”
“看來,圣人心中對這個兵部尚書人選,是另有想法啊!”李彭年開口,問道:“如今西北的軍情是怎么處置的?”
“西北所有的軍情,全部都送到了清源縣伯手里,由清源縣伯主持,然后清源縣伯直接奏稟圣人,圣人通過中書舍人送到兵部。”稍微停頓,說道:“李郎中也會送一份到兵部,不過沒有清源縣伯的快。”
“那豈不是說,清源縣伯就是半個兵部尚書了?”李彭年輕聲一語。
“像是沒錯,不過圣人說過,等左相理順了門下省,會讓他兼任兵部的。”達奚珣知道李彭年怎么想,他輕輕搖頭。
“嗯!”李彭年不置可否,然后又問:“蕭尚書也沒有兼任御史大夫?”
“沒!”達奚珣點頭,說道:“現在的御史臺以御史中丞楊慎矜領御史大夫事。”
“有意思!”李彭年輕笑一聲,說道:“陛下這是在削弱各方的權力,又給各方一個甜頭吃,但實際上的權力,全部都歸屬到了陛下一個人的身上,而將來,要么不動,要么都動。”
達奚珣眉頭一挑,說道:“也就是說,將來一旦左相兼任兵部尚書,那么蕭尚書會兼任御史大夫。”
“不一定,也能是楊中丞更進一步,成為御史大夫兼任刑部尚書。”李彭年輕輕搖頭,說道:“也可能是其他人。”
“那么兵部侍郎呢,這期間,陛下會任新的兵部侍郎嗎?”達奚珣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一旦皇帝任了新的兵部侍郎,那么短時間內,他達奚珣就沒機會了。
“看情況,如果兵部一切運轉順利,那自然就不需要什么新的兵部侍郎,如果兵部出了問題,陛下立刻就會任命新的兵部侍郎。”李彭年看著達奚珣,道:“所以,里外諸事,賢弟要謹慎了。”
“是!”達奚珣認真點頭,但眼底卻是徹底放松下來,這是他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吃的定心丸。
“西北的戰事情況如何了?”李彭年問向正事。
“自從都摩都歸附大唐以來,西突厥已經有大小部落三萬人歸順大唐。”達奚珣抬頭,說道:“安西已經從中抽調一部分精騎,加入左驍衛,而在朔方,拔悉蜜,回紇和葛邏祿三部已經開始南移,就等冬日的第一場雪,就殺入突厥,滅國。”
滅國突厥。
四方的布置已經完成,就差天時了。
“軍中大戰有清源縣伯主持,兵部負責調用糧草和軍械。”李彭年輕嘆一聲,皇帝之所以敢不任兵部尚書,就是因為在這一段時間之內,兵部尚書的存在感很低。
“是!”達奚珣無奈的點頭。
“那么那位尚輦奉御呢?”李彭年將話題撤回韋諒,問道:“他在兵部如何?”
李彭年離開長安的時候,韋諒還在皇帝的身邊做千牛備身,一轉眼,韋諒已經是奉御郎,檢校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知靖安事。
對于韋諒,李彭年需要弄清楚。
“為人敏銳,謹慎,洞察力極強,寒潮之論就是他率先向圣人提出的,入兵部以來多有贊言,統帥職方司也無有差錯,甚至石堡城的方略,極得牛相贊賞,全力支持,而他也知恩圖報,牛相的事雖然很多時候是別人開口,但懷疑是他在暗中做手。”
達奚珣停頓下來,神色認真的說道:“四方募兵事的隱患,他也是一眼就看透,但不過是初涉,接觸不多,但贊同改良。”
李彭年點點頭:“牛相的事情我知道了,能被牛相看重,這方面自不必多說。”
達奚珣松了口氣,道:“對了,他是李郎中引入職方司的,陜郡太守韋堅之子,是太子的內侄,同樣也是右相的外甥。”
“難得!”李彭年輕輕笑笑,說道:“朝中這些年,難得出一個能夠溝通各方的人物。”
“關鍵是,他極得圣人贊賞。”達奚珣搖搖頭,嘆聲道:“便是愚弟,也沒有他面圣的次數多!”
“他畢竟是圣人身邊出身。”李彭年微微搖頭,抬頭道:“關鍵還是要看他能不能奪回石堡城,若是能,那么我們便該讓他知道真正的兵部是什么樣子的了!”
“是!”達奚珣神色頓時肅穆起來。
……
夜色籠罩,長街寂靜。
韋諒忙碌到剛才,才騎馬進了長安城。
這時,城中宵禁已起。
一隊巡街的金吾衛從前方而來,看到韋諒,眾人停步,對著韋諒肅然躬身。
韋諒點頭回禮,眾人這才繼續巡邏而過。
韋諒騎馬繼續朝親仁坊而去,只是他的臉上微微帶出一絲笑容。
自從牛仙客的事情之后,他在宵禁之后的長安大街上騎行,路上巡邏的金吾衛便已經不再多問。
這也算是整個長安城,少數人才有的特權。
畢竟按照唐律,非驛使,翰林學士,內侍省宦官,太常寺官員,行機密要事的官員持有特殊魚符令牌外,其他人不能亂行。
不過話說回來,韋諒手上的那些事情,也是朝中最核心的機密要務,他身上的知靖安事的魚符,足夠讓他擁有特權。
韋諒看了眼頭頂皎潔的圓月,心中輕嘆,轉眼又快八月十五了。
騎馬入親仁坊,坊內倒是熱鬧許多。
韋諒回府,然后至后堂,向母親姜氏請安。
“你又要離京了?”姜氏坐在主榻上,驚訝的看向韋諒。
“是!”韋諒躬身,道:“兵部侍郎李彭年回長安,兒子便不需要在兵部的雜事上多操心了,就算有事,征討司諸事曹守足夠負責,更別說,還有達奚郎中,他本身就是職方司出身,兒子要專心做自己的事情了。”
姜氏忍不住的皺起了眉頭,說道:“八月十五,中秋節,原本應當去太子府一起過節的。”
“兒子便不去了。”韋諒苦笑,說道:“上一次去太子府的時候,太子便有些不想讓兒子見郡主了,這次就算十五去,恐怕也見不著郡主,與其這樣,還不如不去。”
“這個!”姜氏一時間也不知道給說什么,韋諒和和政郡主終究已經交換了庚貼,雖然還沒訂親,但禮法上終究要顧及些。
韋諒從袖子里面取出一封信,遞給姜氏,同時說道:“這是玉真公主贈的那間別院的鑰匙,兒子多配了幾把,這一把是送給郡主的,請阿娘轉交。”
姜氏一愣,隨即好笑的看著韋諒,說道:“好了好,知道你考慮周全,去吧,去吧。”
院子是玉真公主送給韋諒和和政郡主將來成婚之后居住的。
現在將鑰匙送過去,就等于告訴和政郡主,她在宮外也有一個家。
這種小手段,足以能將一個女兒家哄的心花怒放。
姜氏忍不住好笑的搖頭,真不知道韋諒究竟是從哪里學來這些討好女兒家的手段的。
但可以肯定,和政郡主,是逃不出他們家了。
這其實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