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亭中,李隆基一身赭黃色袞龍袍,淡淡的看著前方的荷花池。
他沒有回頭,背對著賀知章,問道:“朕心情不好,八郎,你是最了解朕的,你覺得朕該如何?”
皇帝什么有用的話都沒有說,一句話沒頭沒腦,但卻要賀知章排解他心中的煩悶。
“是!”賀知章平靜的拱手,這種事于他而言,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很習慣,而且這也是他在皇帝身邊最無可取代的作用。
甚至就連李林甫也做不到他這種地步。
沉下心,賀知章細想如今朝中發生的事情,然后小心的拱手:“如今,左相的事情已經徹查清楚了,他的后事應當沒有讓陛下煩心的,那么應該就是左相離去之后,朝中的局勢變化,讓陛下煩心了。”
“嗯!”李隆基面色陰沉的點頭。
牛仙客病逝,對李隆基來講,真正難以處理的,不是牛仙客死時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是因他死后,整個朝野格局,即將發生的重大變化。
牛仙客是門下侍中,兼任兵部尚書,是大唐左相。
多年來,內外行事已經有了習慣。
如今一旦換人,新上來的人選是什么性格,他會不會對眼下的朝中格局進行大范圍的調整,李隆基自己要不要因此而進行適應,這才是李隆基擔憂的。
當然,如果是早年的李隆基,他樂見這種調整,因為他能夠掌控一切,但現在,他莫名的有種恐慌。
因為現在的他對一切有種失控的感覺,對于眼下的變化,他不習慣,也不適應。
賀知章抬頭看了李隆基一眼,輕聲道:“左相任職門下省多年,行事上體圣意,下達民心,相當難得。”
人人都說牛仙客是點頭宰相,說他對李林甫唯命是從,但賀知章心里卻非常清楚,牛仙客遵道,從來就不是李林甫的命令。
他遵循的,是皇帝的命令。
是李隆基的命令。
李林甫最會琢磨圣意,牛仙客又何嘗不是如此。
但現在,牛仙客沒了,接下來的門下侍中,會像牛仙客一樣,對皇帝的意志唯命是從嗎?
不管是對的,還是其他的。
皇帝行事,并不是僅僅是對的和錯的,很多是常人難以琢磨,甚至有一些上不得臺面的。
牛仙客在的時候,很多事情,李隆基都不用自己說,李林甫就會安排到位,然后牛仙客通行。
但現在,牛仙客不在了。
一切不一樣了。
門下侍中空缺,而如今朝中,最可能繼承這個位置的人,是刑部尚書兼任御史大夫的李適之。
李適之這個人,不是說他有多差,而是他這個人性情太直,雖不至于一板一眼,但有些事情,他肯定不會輕易通過。
門下侍中,掌出納帝命,相禮儀,凡國家之務,與中書令參總,而顓判省事,審查詔令,簽署章奏,有封駁之權。
關鍵在于封駁之權。
中書省起草的詔書,門下省有駁回的權利。
這是他們的權力,同樣是他們的職責。
李適之一旦做了門下侍中,那他一定會經常性的駁回李林甫,甚至是皇帝的圣旨。
這才是李隆基真正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牛仙客在的時候,一切通行,但到了李適之的手里,一切卻開始磕磕絆絆了。
這讓李隆基開始不舒服起來,猶豫起來,煩悶起來。
賀知章眼底閃過一絲凝重,雖說李適之任侍中,本身是皇帝自己給李適之定好的道路,但原本這該是幾年之后的事情,皇帝還要磨一磨李適之的性情,但牛仙客突然的病逝,直接打亂了這一切。
所以,對于要不要任李適之為侍中。
李隆基猶豫了起來。
……
賀知章靠近皇帝,站在李隆基身側,低聲問:“老臣聽說,左相留了真的遺表?”
“嗯!”李隆基點點頭,側身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上前一步,從袖子里面取出遺表遞給賀知章,賀知章開始認真的讀了起來。
李隆基有些好奇的看向賀知章,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看這遺表。
對于李隆基而言,他在糾結,他在猶豫,他的確不想讓李適之現在任侍中,但除了李適之之外,他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替代。
而且李適之有個優勢,他和李林甫一樣,都是宗室出身,這會極大的加強李隆基對天下大局的控制。
賀知章很快看完遺表,還給高力士,然后才看向李隆基道:“陛下,如今不僅是左相有缺,同樣有缺的還有兵部尚書,老臣想問,如今情況下,陛下打算何時任新的兵部尚書?”
李隆基驚訝的看著賀知章,他不明白賀知章為什么會突然提起兵部尚書。
因為按照慣例,李適之應該是同時兼任門下侍中和兵部尚書。
難道……
“等左相遺體離京之后,朕同時會任命他為侍中和兵部尚書。”李隆基嘆息一聲,說道:“這也是朕猶豫的地方。”
“所以,也就是在這里了。”賀知章拱手,說道:“老臣看左相奏本,左相言,兵部諸事,應當多以專業之士為領。”
“是!”李隆基點頭,說道:“所以朕招李彭年回長安,同時以達奚珣暫領兵部事,不過也就幾天。”
“敢問陛下,如今兵部最緊要的事情是什么?”賀知章認真的看向李隆基。
“當然是西北的戰事。”李隆基神色嚴肅起來,說道:“不過西北戰事,有忠嗣在,李暐也趕了過去,兵部在長安做的多數是調運軍械糧草的事,而且還有工部分工。”
“也就是說,兵部尚書,并不需要立刻任命。”賀知章輕飄飄的一句話,讓李隆基直接愣住了。
兵部尚書不需要立刻任命?
什么意思,只任命門下侍中嗎?
李隆基一抬眼,直接看向賀知章的眼睛。
賀知章拱手,然后后退一步。
李隆基微微瞇起了眼睛,他有些明白了過來。
如今的朝中左相,是以門下侍中兼兵部尚書,正是這兩個職位合一,才能真正彰顯左相位高權重。
而賀知章話里的意思,就是暫時不授兵部尚書,只授門下侍中。
捕捉到這個信息,莫名的,李隆基的心里一下子就放松了下來。
他輕輕的笑了。
門下侍中和兵部尚書加在一起,給他的壓力極重,但一下子沒了兵部尚書,李適之就算是任門下侍中,不論他性情再怎么耿直,也全都在李隆基的掌控當中。
“臣的意思,是左相剛剛病逝,為了尊重左相,所以兵部尚書的任命,還是緩一緩。”賀知章躬身,說道:“什么時候陛下覺得可以了,然后再讓侍中兼任兵部尚書便是!”
“呵呵!”李隆基看了賀知章一眼,哪里還不明白他的想法。
李適之是李適之,因為祖父李承乾的緣故,所以他和東宮之間的關系并不算親近,只是普通的宗室和太子的關系。
如今在西域領兵的王忠嗣,那是太子李亨等同于兄弟的存在。
如果說現在有了兵部尚書,那么軍前行事,自然要受兵部尚書約束,可沒有了兵部尚書,那么王忠嗣在軍前行事就能更加的自由,更加的便利。
一切為了王忠嗣。
賀知章的想法,李隆基一眼就能看透。
但是,他不在意。
王忠嗣相當于李隆基的兒子,而且是那種絲毫不用擔心他會怎么樣的兒子。
王忠嗣沒了負擔,其實更好。
重要的是,李隆基自己沒了負擔。
李隆基拍拍賀知章的胳膊,說道:“朕原本想的,是讓右相,以中書令,吏部尚書,然后兼任尚書左仆射,同時管兵部,李適之如果以侍中任兵部尚書,正好讓右相來分他的權,這樣朕雖也需要時時關注,但終究能放松些。”
賀知章的眼底立刻沉了下來。
神色同時凜然。
讓李林甫以中書令,吏部尚書,然后兼任尚書左仆射統管六部,那他的權勢將會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李適之那個人絕對不是李林甫的對手。
“不過八郎你說的更好,左相暫不任兵部尚書,朕的壓力更小一些,同時朕也不用對不起裴卿。”李隆基輕輕笑笑。
他原本的打算,是讓裴耀卿從尚書左仆射,退一步任尚書右仆射。
這當然很對不起老臣。
尚書省,這些年是逐漸沒落的。
裴耀卿任尚書左仆射,就等于空職,有和沒有完全沒區別。
但,一旦讓李林甫任尚書左仆射,那么他就能更加全面的統管六部,更加的好執行李隆基的指令。
當然,李隆基心中也是有擔憂的。
裴耀卿的事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年初的那件案子,到現在還沒查清楚,讓李隆基有些懷疑李林甫已經老了,還要不要對他繼續信任。
這讓李隆基猶豫。
但現在,賀知章給了更好的選擇。
“陛下英明。”賀知章躬身,道:“敢問陛下,如今盧奐被貶,空出一個兵部侍郎,陛下打算調誰過去?”
李隆基微微一愣,臉色沉吟道:“是啊,還有一個兵部侍郎。”
“朕還沒有想好。”李隆基抬起頭,看向遠處長安上空的天空,輕聲道:“如今的情況,在李彭年回來之前,是達奚珣以兵部郎中領兵部侍郎事……八郎你也看到了,左相原本推薦他在幾年后任兵部侍郎,如今他再暫時主持一陣兵部也是沒有問題的。”
賀知章很識趣的將自己原本要說的話吞了回去,然后說道:“李彭年從遼東回來起碼需要大半個月。”
“讓達奚珣一個人是有點吃力,不過還有,駕部郎中和庫部郎中也都在長安,更別說還有韋諒。”
李隆基笑笑,看向賀知章道:“左相臨終前,最推薦的人就是他,說他目光敏銳,有奇技,善行動,不拖沓,若是石堡城他能奪回來,他希望朕能重用他,八郎,你和他接觸也不少,你如何看他?”
賀知章神色沉吟起來,緩緩道:“臣和韋郎接觸的雖然看起來不少,但細數起來,也不過是四五次而已,有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多說幾句話,就比如玉真公主夜宴那日,他做了兩首詩就走了,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講。”
“那是西北的戰事,職方司傳回來的消息。”李隆基笑笑,說道:“很快就會好消息傳回來了。”
“老臣這里恭喜陛下了。”賀知章輕輕躬身,然后說道:“盡管老臣和他接觸的不算太多,但其人文采不俗,武功亦有建樹,但他最令老臣欣賞的,是年少專心,更用心在朝政上,而不是像老臣一樣,沉迷在詩酒之中。”
詩詞小道也,賀知章能看的出來,韋諒并沒有在這方面深入研究的打算。
“是啊!”李隆基微微頷首,道:“他的確用心政事偏多,左相也是極贊賞的。”
“是。”賀知章感慨一聲,說道:“陛下知道,老臣如今和李太白走的近,暢飲之間,偶爾有酒中八仙之說,老臣便想,是不是能將韋郎也拉進來,湊個飲中九仙,也好超越前人。”
“哈哈哈!”李隆基忍不住的笑了起來,指著賀知章道:“好你個賀季真啊,你可是真敢想。”
“臣也只是想想而已,以臣看,韋諒其人,其實更像是宋相,姚相,他們雖然一樣詩才驚人,但很少將心思放在這上面。”賀知章感慨一聲,道:“看這奏本上的用詞,老臣能看得出來,左相對他很信重,甚至他們是同一類人。”
李隆基有些意外的看著賀知章。
賀知章微微躬身,說道:“陛下,左相多年用心在和糴法之上,內外調運糧草,于天下有大功,然而,老臣卻明白,左相更用心在天下兵事之上,尤其是募兵制,畢竟長遠看,募兵制太過沖擊人心。”
“這是陳詞老調了。”李隆基擺擺手,這種話,以前也不是沒有說過。
募兵制會導致地方將領私兵增多,從而人心動搖,這一點,不僅牛仙客,很多人都能看得到。
但,大唐的情況就是這樣。
募兵制的成立,府兵制的崩潰并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均田制的崩潰。
畢竟募兵制一開始的時候,的確解決了不少問題。
但后來隱患才逐漸爆發開來。
“老臣明白。”賀知章躬身,道:“陛下也是沒有辦法,只能如此,但有左相在兵部,事情的隱患總是日漸在控制,而且說不定將來有一日,這個隱患就能夠被徹底解決。”
“你想說什么?”李隆基抬頭看向賀知章。
“左相臨終前,推薦了韋諒和達奚珣,那么是否能夠引導他們,繼續在這條路上走。”
賀知章沉沉拱手,道:“陛下,這個問題,老臣這里是解決不了了,但老臣希望,在將來,他們能解決這些隱患,然后天下安定,大唐永世昌盛。”
李隆基直直的看著賀知章,最后他輕嘆一聲道:“八郎,也就是你,最知道戳朕的痛處,也就是你,時刻在為朕想著解決問題,算了。”
李隆基側身看向高力士,認真說道:“傳旨,千牛備身韋諒,立身頗恭,守事甚謹,行事多功,宜有所獎,升尚輦奉御,檢校兵部員外郎,知靖安事,讓他好好的協助達奚愛卿,處理好兵部事務,告訴他,朕等著他奪回石堡城的一天。”
“喏!”高力士沉沉躬身。
“多謝陛下!”賀知章認真拱手。
“嗯!”李隆基點點頭,說道:“這樣的人,將來天下,他就有的跑了。”
“這是好事。”賀知章有些開懷的笑了。
李隆基沒好氣的白了賀知章一眼,不過眼底平靜。
韋諒雖然是太子的內侄,但實際上,他更忠心于自己。
李隆基真正在意的,依舊是兵部的事情。
現在真正在兵部當家的,竟然只是達奚珣這個從五品上的兵部郎中,而韋諒從五品上的尚輦奉御,和兵部郎中平級。
兩人同掌兵部,監察天下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