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宮燈初上。
大明宮,紫宸門。
高力士一臉陰沉的從內宮中走出,看著等在門外的韋諒道:“又有什么事情,圣人已經歇息了,馬上宮門就要落鎖,能不攪擾圣人,就不攪擾圣人?!?
韋諒有些苦澀的拱手道:“大將軍,今日之事,恐怕是非得要打攪圣人不可,因為今日臣奉命去左相府,有人告訴臣,左相是被人謀害的。”
“什么?”高力士聲音頓時大了起來,就連瞳孔都一瞬間放大到了極致。
四周的護衛聽到聲音,手按刀柄,目光瞬間看了過來,眼神冷冽。
高力士對著遠處直接擺手,然后盯著韋諒問道:“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韋諒拱手,快速說道:“臣今日去左相府,原本一切正常,但這個時候,左相家中的孫輩三娘,趁著光祿寺來人,暗中遣人窺伺,臣察覺異常,最后小心的避開人眼跟了上去?!?
“繼續!”
“見了那牛三娘,她對末將說,左相病重之時,被姚閎逼著作了一份遺表,打算等宮中去人的時候,將遺表呈送圣人?!表f諒認真拱手,面色沉重。
高力士的臉色不由色變。
大臣死于任上,他的遺表是必須重視,甚至是要昭告天下的。
尤其還是當朝左相,中書令,兵部尚書。
這要是有什么問題?
天吶!
高力士立刻上前一步,低聲追問:“那遺表寫了什么?”
“不知道,據牛三娘言,是推薦什么人任官的事情,左相口述,姚閎執筆,至于左相有沒有署名簽押,末將不清楚?!鄙晕⑼nD,韋諒說道:“末將已經告知那牛三娘,明日宮中到人,讓她直接喊她阿翁是被害死的,其他遺表之事,半字不能提。”
高力士一愣,問道:“為何不能提?”
韋諒拱手,面色沉重道:“大將軍,若是朝中的宰相,被人所謀,留假遺表上呈,傳揚開來,天下如何看待左相,如何看待朝中,如何……”
韋諒最后一句停頓了下來,但他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牛仙客臨終的時候,被人逼迫口述假的遺表,那么他這一生當中究竟有多少奏本不是自己寫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牛仙客的遺表當中,還有推薦之事,他推薦了誰,任什么位置,這些全部都是致命的要害位置。
天下人如何看待皇帝。
高力士輕輕閉眼,抬頭看著韋諒道:“你說的沒錯,可你有沒有想過,便是宰相被人謀害,對朝中對圣人也是一種打擊???”
韋諒頓時愣住了,半響之后,他拱手懊悔道:“是末將的思慮不周,是末將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請大將軍降罪?!?
“你有什么罪?!备吡κ繐u搖頭,說道:“你能夠忍住,沒有將事情當面揭開,沒有將事情直接弄的不可收拾,便已經是極大的功勞了。”
“是!”韋諒不由得長松了一口氣。
“在這里等著吧?!备吡κ哭D身看向宮中,輕聲道:“希望大家能夠冷靜一些?!?
……
“該死,該死,都該死!”皇帝咆哮的怒吼聲從紫宸殿中傳出。
內外侍衛,宮人,內侍,全部都在一瞬間放緩了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韋諒站在紫宸門外,低身拱手。
低頭之間,他的神色平靜的可怕,心底深處,卻是不由得一聲感慨。
牛仙客啊,牛仙客,你怎么會不小心到這種地步,讓人弄出這種事來。
韋諒其實可以選擇,今夜不入宮稟奏,然后在明日,讓牛家人按照他說的,將一切的責任全部都栽在姚閎的身上。
而他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最大程度的獲得牛家的人的感激和親近。
但是,未來的事情說不準。
牛仙客一死,牛家人沒有鼎立之人,這個宰相家族的破敗肉眼可見。
韋諒幫了忙,短時間內獲得好處的,只有牛家人,而韋諒自己,則是獲得一個很可能什么都沒有的未來。
而且,這里面,還有一個隱患存在。
不管怎么樣,韋諒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都涉嫌欺君,這里面,但凡有一個地方沒有注意到,那么韋諒的麻煩就來了。
天寶元年的李隆基,還沒有那么容易被糊弄。
所以,韋諒選擇了在做了事情之后,將事情的真相,毫不猶豫的來告訴皇帝。
告訴李隆基。
起碼在皇帝的眼里,他是一個純臣。
這就足夠了。
……
紫宸殿內,一地狼藉。
無數的奏本被散落的摔在了地上。
坐在御榻身上的李隆基,胸膛不停的起伏,右手抓著鎮紙,幾乎就要扔出去。
咬著牙,他最后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抬起頭,李隆基緩緩的將鎮紙放下,他側過身,眼神陰冷的看向高力士,問道:“韋諒沒有見那份遺表,只是聽一個牛三娘所言,如何肯定事情真的如此?”
高力士拱手,說道:“韋諒說過,他后來暗中察查,發現在左相府中,有十幾名護衛神態異常,監控堂中,也就是那牛三娘是庶女,被人疏忽,才找到了機會。”
左相府很大,進出的家人侍女,實際上都是不少的。
牛仙客的妻子王氏,長子,長媳,還有長孫,內外管事,護衛,一直跟在牛仙客身邊的人,多的人。
姚閎安排的人多了,容易被人察覺,安排的人少了,又難免顧慮不足。
這不,光祿少卿蘇光奉旨慰問,人一多,立刻被人找到了機會。
李隆基收回目光,神色淡漠的看向前方,問道:“局面如此,你認為應當如何處置?”
“不能讓奏表呈上來,不能讓左相被挾持的事情傳出去,甚至不能夠讓姚閎開口?!备吡κ抗笆?,說道:“老奴覺得,應當在今夜,就派人圍了左相府,抓人,殺人,滅口,將消息徹底壓住?!?
“怎么,朕經不得這些事情嗎?”李隆基眼神陰冷的抬頭。
高力士繼續拱手道:“陛下,下個月,就是陛下的千秋節了,事情今日鬧大,那么明日,下個月,難保百姓不議論紛紛,更別說,還有年初右相遇刺之事,大家,左右相同時出事,不是好事?!?
“都是廢物!”李隆基忍不住惱恨的一掌拍在桌案上,怒罵:“那件事都那么久了,背后的人還沒有抓出來,朕要他們有什么用?!?
“陛下,雖然有些問題,但這些都是細致末節。”高力士平靜的拱手,勸道:“一群陰溝里見不得人的老鼠罷了,到時候找個人專門處理便是,眼下還是左相的事情,左相的事情,不宜鬧大,還是壓住再說,日后該殺殺,該貶貶?!?
李隆基深吸一口氣,人逐漸的平靜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向殿外,意外平靜的說道:“不,這件事沒有必要壓?。俊?
“???”高力士有些詫異的一愣。
“明日,讓內侍少監黎敬仁代表朕去一趟,稍作慰問,至于牛家的事情,就按韋諒說的去辦。”李隆基淡淡的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愣住了,他輕聲問道:“大家說,按韋諒說的去辦?”
李隆基平靜的點頭,說道:“若是牛卿真的是被害的,那么自然朕這里要丟臉,但你覺得,姚閎真的有膽子害死朕的大唐左相,門下侍中,兼兵部尚書嗎?”
高力士下意識的搖頭。
“所以說,左相的確是病故的,不過是有人在他病逝的時候做了些手腳罷了?!崩盥』p嘆一聲,說道:“這反而不是什么大事了?!?
高力士眨眨眼睛,一時間他有些想不明白。
“去吧,明日的事情,讓韋諒負責,他有知靖安事的職權,里外處理干凈?!崩盥』凵窭渚?。
“是!”高力士肅然拱手。
“還有,今夜就別讓他回去了,讓他值守丹鳳門?!崩盥』⑽[手,高力士這才躬身退了出去。
李隆基抬頭,低聲冷冽道:“朕的左相啊,你也太不謹慎了,有些事情,就別怪朕了?!?
……
明月高懸,清風徐來。
韋諒站在丹鳳門角落里,平靜的看著整個長安城。
今夜值守丹鳳門的,是右千牛衛中郎將李崗。
左右都是右千牛衛的人,韋諒自請到一側。
他需要想想。
皇帝。
韋諒難道看不出當朝宰相被人刺殺,甚至是被人玩弄,也是會被人嘲笑的事情嗎?
他當然看的出來。
實際上牛仙客被刺殺本是偽命題,姚閎能控制牛家人一時,難道還能控制牛家人一世?
而且喪葬之事,里外見牛仙客遺容的人多的是,但凡誰瞧出一點疑問來,那么整個姚閎一家人就都要被滿門抄斬。
所以,真正問題在于,牛仙客被人算計,會不會影響朝中形象。
答案是會,但微乎其微。
真正會被影響的,是牛仙客自己的聲望。
當然,還有牛仙客的后事處置。
子孫的繼承,賞賜,都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當然,若是皇帝大度,自然一切無妨。
但李隆基這個人,向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如今牛仙客不光彩的死了,后人就別想得什么好處。
而且,他一直以來都這樣。
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哪個得好了。
所以宰相被戲耍,對李隆基而言,根本就不是事,反而能夠削弱相權,增強皇權。
這才是李隆基在意的。
很明顯,韋諒猜對了。
右手按刀,站在風中,韋諒肅穆起來。
牛仙客死了,韋諒的很多計劃都要變。
不過還好,他還有時間。
牛仙客死了,新的左相還沒那么快定,更別說新的兵部尚書了。
在這段時間里,兵部的獨立性反而會最強。
韋諒完全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做成自己的布置。
他能做的事情很多。
很多能多!
韋諒輕輕了瞇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