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大雨依舊傾盆。
中書省。
雨滴如同珠串一樣,不停的從屋檐上滴落,打在地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牛仙客的目光從窗外收回,然后看著沙盤上,密密麻麻插著的幾十個紅點,然后看向對面的韋諒道:“這些地方,你這一個多月里都跑過了?”
“若想要奪回石堡城,第一步,便是找到和石堡城地形相似的地方,然后才好模仿奪峰。”韋諒認真拱手,道:“從華山,到子午谷,到太白山,下官從東到西,再到南走了一遍,不過是簡單的查看地形,確定是否和石堡城相似,是否可用而已,沒費多少時間的。”
牛仙客抬頭,眼神掠過達奚珣,看向徐賓和周安,問道:“你們陪他跑的?”
“是!”徐賓和周安有些敬服的看了韋諒一眼,躬身道:“員外郎行事認真,所去各地皆有繪圖。”
牛仙客點點頭,問道:“最后結果如何?”
韋諒拱手,說道:“其實最和石堡城地形相似的,是長安城北三百里外金城縣的石樓臺山。
石樓臺山山勢險峻,三面臨水,早年是大唐抵御突厥入侵的要害關卡,不過近些年,突厥越發的頹勢,那里就逐漸的被廢棄了。”
牛仙客的目光落在沙盤上,能清晰的看到洛河從石樓臺山側畔繞過,轉折之下,三面臨水。
牛仙客點點頭,突然,他抬頭看向三人道:“有什么問題嗎,你們看上去也沒有那么欣喜?”
韋諒側身對著徐賓微微抬頭,徐賓上前拱手道:“回左相,石樓臺山雖然地形和石堡城有些相似,但他的高度不足,甚至不到石堡城山崖的一半。””
“石堡城山崖高在百丈左右,險峻絕倫,而石樓臺山這里,不過只有四十多丈。”韋諒抬頭,看向牛仙客道:“但眼下來講已經足夠了,左相。”
“哦?”牛仙客有些詫異。
韋諒低頭看向沙盤上的石樓臺山,認真的說道:“事總要一步步的來做,總不能一口氣就讓別人攀登上百丈懸崖,所以先拿石樓臺山練練手,練練膽氣,選一批人出來,若是能行,就讓他們去爬華山北峰云臺峰南壁,云臺峰南壁若成了,石堡城也就成了。”
爬山,什么爬山,是徒手攀巖。
空著手,攀爬百丈懸崖。
這才是韋諒用來攻克石堡城的要害手段。
想要悄無聲息的殺上石堡城,只能從側后悄無聲息的攀巖上去。
以最不可思議的手段,在最令人想不到的地方攀巖上去。
“華山北峰云臺峰南壁?”牛仙客抬頭,問道:“那里好像不止百丈吧?”
“兩百四十丈左右。”韋諒輕輕躬身。
“為什么要爬那么高?”牛仙客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韋諒。
“因為如今他們需要的,不僅是要徒手攀爬到石堡城上,而是還要在攀爬到石堡城上后,還要和上面的吐蕃士卒廝殺,將他們趕盡殺絕后,還要抵擋住吐蕃人的反撲,等到……等到隴右援軍抵達,這需要他們有很強的體力。”韋諒對著牛仙客拱手,道:“左相,只有他們爬上華山北峰山頂,才能保證如此。”
“人言韋郎思慮最是周全,今日果然。”牛仙客輕嘆一聲,他看的出來,韋諒真正不信任的,是隴右節度使的那些人。
畢竟韋諒訓練出來的那批人,人數絕對不會太多,單靠他們很難守住。
若是有人動了壞心,想要讓這批人全部都死在了石堡城,然后撿去功勞,那這批人就太冤了。
別懷疑,這種事情,隴右軍中那些人是一定會做出來的。
這些事情,韋諒以前不會擔心,但在他查閱隴右軍報的時候,察覺到了很多詭異的地方。
蓋嘉運丟失石堡城,里面還有很多謎團。
……
“其實,還有一個地方和石堡城同樣險要。”韋諒指向了漢中的定軍山,說道:“諸葛武侯就埋在這里,地勢險峻可想而知,唯一的問題是這里距離長安太遠了,方方面面調動不易,來回也太耗時間。”
“嗯!”牛仙客點頭,道:“就按你說的來,本相這里,一切聽你的。”
“多謝左相!”韋諒等人齊齊拱手,同時松了一口氣。
牛仙客說道:“龍武軍的一百騎已經都準備好了,你那邊有多少人了?”
李暐去了巴蜀,崔明在隴西,在長安招募人手的事情,就落在了韋諒這個檢校兵部員外郎的手里。
韋諒拱手,說道:“下官在長安和洛陽,已經招募了十九人。”
“才是十九人嗎?”牛仙客一愣。
韋諒點頭,微微拱手道:“下官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能空手攀爬上長安城墻!”
牛仙客猛然站了起來,驚愕的看著韋諒道:“這十九人全都能空手攀爬上長安城四丈高的城墻?”
韋諒神色肅穆的拱手道:“是的。”
牛仙客突然間煩躁的來回踱步,他開口問道:“你打算怎么處置這些人?”
“先編入兵部直屬麾下,然后調入隴右,將來常駐隴右!”韋諒躬身。
“不行。”牛仙客直接擺手,說道:“將他們即刻編入右屯衛麾下,然后暫調歸你調遣,選出來的,全部調入金吾衛,最后和淘汰的一起,全部調入隴右,大戰下來,只要活著的,全部調入龍武軍!”
從右屯衛和金吾衛調入龍武軍,自然是出身金吾衛的人,待遇要更好些。
立功的,調入之后的身份更高。
韋諒肅然拱手道:“下官領命。”
“這是在救你,也是在救他們。”牛仙客擺擺手,說道:“這也是為了大唐。”
“下官明白。”韋諒點頭,道:“其中有一人正是出身石樓臺山養蜂戶,其人能在石樓臺山懸崖上健步如飛,是他給下官指的方向,也正好方便訓練。”
“好!”牛仙客點點頭,說道:“你回去寫一封奏本,交上來,本相轉呈陛下!”
“喏!”
……
數場傾盆大雨過后,碧空如洗。
彩虹高掛在天邊,洛水在山下滾滾而流。
石樓臺山位于金城縣東南,洛水之隈,奇峰突兀,峭壁陡絕,下臨重淵,上頂九天。
一支百余人的騎兵,從遠處縣城而來。
直奔石樓臺山山腳。
韋諒一身綠衣金甲,腰挎千牛刀,騎馬行在最前,他的視線卻全是這一座險絕絕關。
洛河環繞石樓臺山的東、西、南三面,山梁向洛河突起一山嘴,巍然獨立,峭崖絕壁,極是險峻。
看到這座山的眾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山上山下只要同時駐扎重兵,想要突破就極難。
徐賓催馬上前,低聲在韋諒身側說道:“雖然不高,但不高也有不高的好處,起碼在山頂修建城堡不用費太多力氣。”
“奪回石堡城,我們第二步需要的,就是在這里進行最艱苦的訓練。”韋諒輕嘆一聲,側身道:“將人叫過來吧。”
“喏!”韋祿在一旁拱手,然后轉身向后而去。
很快,一名身材精瘦,穿一身黑衣黑甲右屯衛軍服的中年漢子,和四十歲左右的當地縣尉,從后方騎馬而來。
只是中年漢子的神色興奮,而當地縣尉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見過朝議郎。”兩人來到韋諒身側,同時拱手行禮。
韋諒淡淡的點頭,看向中年漢子道:“陳銘,這里你經常來往,去吧,空手爬一趟,上山頂,讓眾人看一看你的手段。”
“喏!”陳銘用力的點頭,一催馬,快速的來到了山腳下,人還在馬上,便已經如同猿猴一樣的竄到了山崖上,然后迅速的向上攀登,動作利索的可怕。
山下的眾人,尤其是龍武軍那些人,看的直傻眼,竟然真的有人能徒手爬山崖。
韋諒側身,淡漠的開口道:“苗縣尉。”
“下官在。”苗榮上前,認真拱手。
“這里是做什么用的,你現在看清楚了。”韋諒抬頭,看向前方的山崖道:“回去之后,調動附近百姓來這里修建山堡,同時派人看管四周所有道路,三十里內,不許任何外人進入,但凡有窺伺大軍機密者,以通敵論罪,可斬。”
“喏!”苗榮面色凝重的拱手。
“這里的秘密,縣城之中,你一人知曉就好,杜縣令不會過問的,至于其他人,誰問你盯著誰,哪怕是郡里面。”韋諒側身,冷笑道:“郡守那里,左相已經打過招呼,其他人,一樣,誰問,你記住誰。”
“喏!”苗榮躬身。
“全城嚴查,從外地來的客商,尤其是胡人,必須緊盯他們的蹤影,若有人隱匿而來,可抓,可殺!”韋諒右手兇狠的一斬。
“喏!”苗榮點頭應命。
韋諒擺擺手,道:“去忙吧。”
“是!”苗榮躬身,然后轉身騎馬而去。
……
徐賓湊到韋諒身側,看著苗榮遠去的背影道:“他們也真的是膽大,一個郡長史,就敢強占一縣的大半田地。”
韋諒看向山崖上的陳銘。
陳銘原本是這里的養蜂戶,誰成想,連山都被人家占了,他才被逼去了長安。
韋諒自然要為自己的下屬出氣。
“派人在四周村鎮,村頭村尾都盯著,有外人來詢問這里的事情,直接抓起來,以窺伺機密,通敵之罪論處。”韋諒抬頭,輕聲道:“我們現在是正事要緊,什么侵吞田地的事情沒時間查,用這種方法,把后面的東西全部弄出來,這樣得出的土地,一半歸府兵,一半歸宮里。”
“是!”徐賓躬身,認真欽佩。
地方官吏和豪強勾連,侵吞田地的事情不是不能查,而是不能現在查。
這個蓋子一旦掀開,事情會很麻煩。
當然,那些人不會就這么放棄的,一定會來探查情況,一定會來窺伺機密,那個時候,直接用通敵的罪名抄家,將土地抄出來。
韋諒松了口氣,看著前方道:“等這里稍微步入正軌之后,本官得親自回長安一趟,看看我們打造的那些東西,究竟造出來多少了,那些東西,才是攀巖爬山真正的核心。”
“喏!”徐賓神色嚴肅起來,他們需要工具,來降低攀爬山崖的門檻。
那樣,才好順利的奪回石堡城。
韋諒的目光重新看向山頂,神色嚴肅鄭重起來。
仿佛這里遠不只是一個訓練基地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