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西垂。
平康坊,右相府。
花影凌亂,斜堂幽暗。
李林甫面色陰沉的步入月堂。
一身青袍的苑咸從側畔桌幾后站了起來,拱手道:“右相。”
李林甫走到了桌幾后坐下,將手里的奏本放在了上面,身體靠后,淡淡的看向了堂外:“那件事查的怎樣了?”
苑咸認真拱手道:“找出了十幾個各方的暗線,不過多數都在外圍,距離核心極遠,只有兩個滲透的深些,不過……”
“什么?”李林甫皺眉。
“他們是宮里的人。”苑咸有些無奈,說道:“宮里的事情很難說,誰也不知道究竟誰是為誰做過事,當年誰又受過誰的恩惠,除非能用刑,不然很難問出來。”
宮里,牽涉到了廢太子,顎王,光王,還有他們的母妃,宮中內侍的調動,幾年來早就一團混沌了。
“不用問了,扔到別院了,過三個月,等人忘了他們,直接弄死好了。”李林甫神色淡漠的擺手。
“喏!”苑咸認真拱手。
“還有!”李林甫抬頭,說道:“讓外面的人都潛下來,不要再直接殺人了,試著用慢毒,或者其他什么手段,等一切安靜下來,再重新讓他們死。”
“是!”苑咸面色凝重起來,但沒有隨意發問。
李林甫看了苑咸一眼,滿意的點頭道:“不用操心什么,是眼下的事情動靜太大,讓蕭嵩那老家伙知道了,他開始查了。”
李林甫和前相蕭嵩之間關系極差。
當年蕭嵩被罷相,就是因為李林甫的彈劾。
蕭嵩這個人,能力雖不如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但相比李林甫還是要強一些的,而且蕭嵩兩任太子師,背后有整個江南勢力的支持,
賀知章,陸景融這些人,都在他的麾下。
更別說他還是左相牛仙客的舉主,對太子和皇帝都有很深影響,所以這個人李林甫很忌憚。
高力士的話傳過來了,李林甫自然要照做,但也僅僅是照做而已,日后等這些事沒人關心了,他會繼續殺人。
“另外,將人手準備好,準備聽令。”李林甫看著神色肅然的苑咸,道:“好了,便這樣吧,你去將少郎叫到書房,我有事交代。”
“喏!”苑咸拱手,然后轉身離開。
看著苑咸離開月堂,李林甫神色再度凝重起來。
這件事原本不該發生的,但一旦開始發生,外面的一切變化都順而順之的發生了,所以外面的事情不重要。
重要的是家中出了問題。
月堂出了問題。
李林甫的布置,前后也就那么幾個人知道,但消息很快泄露了出去,李林甫頓時就警惕了起來。
他開始懷疑月堂的所有人。
也包括跟了他多年的苑咸。
李林甫微微低頭,也因為如此,皇帝對他有些不信任了。
連改州為郡這樣的大事,都不和他商量就決定了。
改州為郡,在普通百姓眼里,或許只是改了個名字,但在高層眼里,能看到的,卻是洶涌的人心動蕩。
改州為郡,刺史的權力經過百余年的運轉,已經清晰的擺在了那里,那么郡守,郡守的權責邊界又在哪里。
李林甫幾乎能看到一郡,從上到下,從郡守,長史,司馬,到下層的微末小吏,他們都會用盡一切力量去試探權力的邊界在哪里。
貪婪是人心。
地方動蕩不安,皇帝卻穩坐釣魚臺。
李林甫看的很清楚,皇帝雖然看似是在放權,但放的是無關緊要的折沖府,卻將天下監察權都收了回來。
以御史臺監察天下。
偏偏,主政御史臺的是和李林甫向來關系不好的李適之。
李林甫是宗室,李適之更是宗室,他還是李承乾的孫子。
論及血脈,他和皇帝的關系親近還要在李林甫之上。
李林甫成為宰相,雖然和東宮有所爭執,但他終究是宗室的一份子,宗室的諸王世子和他的關系沒有那么差。
但李適之一旦受皇帝重視,那些人立刻就會靠近李適之。
李林甫已經看到了李適之在一點點的取代自己。
李林甫輕輕搖頭,現在他還不能對李適之做什么。
皇帝改州為郡,意圖深遠。
雖然很多事情沒有和他這個中書令商議,但孫遜,梁涉,趙安貞這些人肯定仔細商量過,才得出的結論。
所以,李林甫現在一切要以皇帝之事為主。
皇帝要收權,加緊天下監察,整頓吏治。
但李林甫清楚,皇帝要的不僅僅是這些,他要的還有錢。
也就是賦稅。
誰做的不好,皇帝說不定就好換一批人。
李林甫也可以趁機從中提拔一批自己的人。
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所以,眼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要迅速結束,以雷霆霹靂的手段結束。
慶王。
李林甫的眼神微微瞇了起來。
自從廢太子李瑛死后,他的五個兒子,全都交給了慶王李琮撫養,這五個人,才是廢太子一黨的核心。
……
書房門口,李岫站定,拱手道:“阿耶!”
“進來吧。”書房中的李林甫換了一身青色長袍,坐在短榻上,看著進屋的李岫問道:“你那邊的事情怎樣了?”
李岫手里的事情,就是查察李林甫遇刺案。
表面上是萬年縣令鄭巖在處理,但實際上在所有人背后盯著一起的人,是李岫。
“萬年縣前些天因為圣人祭祀太上玄元帝君,所以人手不足,現在這件事了了,他們就能將更多精力集中在查案上。”李岫輕輕躬身。
“沒用的,接下來還有科舉,科舉前后就是大半個月。”李林甫搖頭,道:“這件事不能拖下去了。”
“阿耶!”李岫有些茫然的抬頭。
“朝中有大事要做,這件事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將背后的人抓出來,予以懲治。”李林甫看著李岫,問道:“你有什么辦法嗎?”
李岫微微低頭,腦中一瞬間想出很多辦法,但歸根到底,還是需要動用大量的人力。
這里面,還是繞不過萬年縣去。
李林甫搖搖頭,說道:“去找你表弟吧,看看韋諒那里有什么辦法。”
李岫眉頭一挑,拱手道:“阿耶,表弟真的能有辦法?”
“嗯!”李林甫點頭,說道:“此中的事情,很多他雖然沒有對你說,但卻都上奏到了薛暢那里,薛暢又上奏了高翁那里,之前有所涉及壽王,最后陛下打消主意,他應該也說了什么!”
很多事,有高力士在控制,李林甫也很難知道真實情況。
可即便如此,以他的能力,還是盡可能的搜集到了足夠的消息,推斷出一些并不難。
韋諒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能影響皇帝的判斷了。
“所以,去聽聽他的看法吧。”李林甫眼神閃爍,腦海中回想起韋諒緊跟在皇帝御輦之后的身影,微微沉吟。
“是!”李岫拱手,道:“兒明日就去問他。”
“別問的太直接。”李林甫松了口氣,說道:“二月科舉之后,就是三月初三上巳節,就當是提前約一下吧,帶上六娘,約上大郎,一起去曲江踏青吧。”
李岫似乎聽到了什么異樣的東西,想要說什么,但還是壓了下去,拱手道:“喏!”
“為父就一個要求,不管他什么辦法,動靜鬧的大些。”李林甫擺擺手,李岫拱手告退。
書房再度安靜下來,只剩下李林甫一個人。
李林甫抬起頭,看著窗外的月光。
腦海中卻出現在在丹陛之上端坐,掌控一切的皇帝身影。
圣人啊!
……
平康坊,棺材鋪中。
崔器坐在長凳上,看著眼前的方桌,原本自信的臉上也帶著一絲愁容。
韋諒抱著千牛刀站在一側,瞇眼養神。
終于,崔器抬頭看向韋諒,打趣道:“朝議郎每日抱刀站立,不累嗎?”
韋諒有些詫異的看向崔器,說道:“崔縣尉也是軍中出身,怎么忘了,站立之時亦是鍛煉之時,增強根基,出刀時才會更有力,更鋒銳。”
崔器眉頭一挑,問道:“朝議郎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韋諒淡淡的笑笑,轉身看向外面。
清脆的腳步聲從遠及近。
崔器詫異的看向韋諒,韋諒已經站直,向前走去。
隨后,李岫出現在了門口。
崔器瞬間起身,拱手道:“見過少郎君。”
韋諒跟著拱手,笑道:“見過表兄。”
李岫對著崔器點點頭,然后對著韋諒招招手,韋諒會意的跟了出去。
小巷中,李岫稍微慢下腳步。
韋諒有些詫異的上前,問道:“阿兄有事嗎?”
“嗯!”李岫面色微微凝重,道:“這件案子到現在,那三人的畫像已經遍及長安內外,但一點消息都沒有;鎖子甲和狼牙棒的追查,莫名也沒了消息;還有那達奚盈盈,寧王府出面將人保了下來,也沒法查。”
韋諒輕輕點頭,那三人的畫像沒有半點聲音,很奇怪。
鎖子甲和狼牙棒主導在查的是兵部,竟然也沒有聲音。
還有達奚盈盈,寧王府竟然出面了。
要知道,這可是涉及到了宰相遇刺案!
“諒弟怎么看。”李岫抬頭,認真的看向韋諒。
“那些人比弟原本預想的要根基深沉。”韋諒微微搖頭,說道:“時間過了這么久,弟其實有些懷疑,他們已經離開了長安城。”
李岫帶著期望的看著韋諒道:“諒弟有什么辦法嗎?”
韋諒稍微側頭,沉吟片刻,道:“正經辦法沒有,餿主意有一個。”
李岫眼睛一亮,問道:“諒弟請講。”
“那個叫吐魯的刺客,他的遺體現在還在萬年縣吧”韋諒微微低頭,眼神不忍的說道:“讓萬年縣的人將遺體送到城外義莊,然后七日之后,準備安葬吧!”
“諒弟?”李岫有些沒有聽搞明白,
“現在在萬年縣,有冰封遺體,但在義莊,條件就沒這么好了,七日時間,足夠……”韋諒搖頭,說道:“另外,該怎么安葬,何地安葬,都能引人注意。”
李岫琢磨著韋諒的每個字。
韋諒嘆息一聲道:“吐魯為那些人做事,不管怎樣,他們總得送他最后一程,所以,派人在義莊附近看著。”
稍微停頓,韋諒道:“阿兄,城外人手好安排。”
李岫瞳孔頓時放大。
很多事,長安城里不能做,但長安城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比如,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