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長街上人影紛紛。
然而即便是如此,眼下街上的人也還不算太多。
到了晚上,那才是火樹銀花,星燈如晝,魚龍狂舞,璀璨繁華街市景象。
張鎬騎馬跟在韋諒身側,面色不由得微微有些凝重。
幾番交談,他發現這位韋家郎君,雖然文典深厚不如自己,但言談之間,卻總能一言直指根本。
相對于在很多地方,張鎬言談之間的咬文嚼字,韋諒也總是忍不住的皺眉。
“張兄!”韋諒稍微拉住馬韁,看著張鎬認真道:“以在下之見,張兄若是今年參加科舉,韋家就不奉陪了,但若張兄肯緩上一年,明年科舉,那么這一年的所有開銷,韋家全部承擔,在下也會幫助張兄揚名,甚至到了明年科舉之后,一旦張兄中舉,韋家在選官之時也會協助,但若是張兄不耐……”
“明年再考!”張鎬直接抬頭,臉色雖然有些難看,但也有些放松的苦笑道:“和韋郎君一番言談,在下終于察覺自身所差嚴重,如今回想,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真傳一句話,假經萬卷書。
科舉的關鍵在于把握重點,縱論核心,言辭有度,章法有節,而張鎬以前科舉,總是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甚至在一些不重要的細枝末節上用大量筆墨。
耽誤了時間,也消耗了考官的情緒。
這才導致科舉屢屢失利。
如今回頭來看,自己的那些錯誤,真是愚蠢的可笑。
“在下需要好好的沉淀沉淀。”張鎬苦笑著點點頭。
“也好。”韋諒點頭,說道:“韋某雖然年幼,但如今也在圣人跟前侍奉,偶爾也需寫些謝恩折一類的東西,正好讓家中聘張兄為西席,幫助韋某處理一些事務,另外,在下讀書時有些問題,也正好向張兄請教。”
張鎬有些苦澀,但還是坦率的說道:“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句話說完,張鎬徹底的松了一口氣。
說實話,他之所以急著科考,急著考中科舉,就是因為他手上欠大慈恩寺的香積錢不少,正常情況下只有考中進士,才能讓大慈恩寺寬限一些。
如今,他入了韋府為西席,大慈恩寺那邊自然就會緩和下來。
韋諒從張鎬身上收回目光,眼底閃過一絲興奮。
他原本對秋翠的哥哥并不抱多大指望,一個生活窘迫到讓自己的妹妹到韋家作婢女,卻還要堅持科考,而且還是在欠了大筆香積錢的哥哥,能有多好。
不過現在,從言談之中,韋諒能看得出來,張鎬的學識非常的淵博,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很多不通的地方,只要點破,也是迅速就能反應過來。
他只需要積淀一年,科考不成問題。
當然,僅是個人能力方面。
至于其他,還是需要韋家出力。
當年,張鎬落入今日的窘迫,實際上更多的是和他的性情有關,沉默,不善言辭,內向,甚至有些恐懼與人交往。
這種人,在如今這個世道,落入這種境地并不奇怪。
但這樣的人,一旦通透,未來將會極有助益。
……
上元節,東市人潮洶涌。
從東市出來,韋諒看向對面的平康坊,對著張鎬道:“走吧,去平康坊找個地方歇歇腳。”
張鎬想要說什么,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走吧。”韋諒轉身看向一青一白男子打扮的春婉和秋翠,說道:“帶她們見見世面,對了,刀拿好。”
“喏!”張鎬神色放松下來,拱手領命。
四名侍衛,有兩人在平康坊外看住馬匹,有兩人跟著韋諒等人一起進了平康坊,只是落入一丈左右。
平康坊最繁華的,就是從東市過節而入的一段。
如今雖然不過是午后,但教坊之中,紅燈高掛,羅裙之下,白皙隱現,不知不覺中引人向往。
春婉和秋翠看得面紅耳赤,但韋諒卻只是平靜的向前。
張鎬跟在一側,有些好奇的問道:“少郎似乎對這里并不感興趣?”
“少年意氣,天下最是可貴。”韋諒側身看向張鎬,說道:“守少年意氣,守一往無前,守堅韌不拔,這種消磨少年意氣的地方,能不來最好不來……”
“說的好!”一個聲音從側前方傳來,韋諒下意識的抬頭。
就見一名穿著灰色布袍,頭戴骨簪,風姿俊朗的青年士子站在前方,滿臉贊嘆的看著韋諒,對他剛才的話很是贊同。
站在一側,一身大紅襦裙,手里提著燈籠的婦人,看樣子是他的夫人。
韋諒神色欣喜的拱手道:“多謝兄臺贊同。”
“客氣,客氣。”灰袍男子客氣的拱手,看向韋諒的目光,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
韋諒剛要開口說些什么,突然,他的目光看向一側的婦人,皺眉小心的問道:“咦,可是王家娘子?”
王韞秀一愣,上下打量著韋諒道:“這位郎君有些面熟!”
韋諒笑了,趕緊認真拱手道:“在下京兆韋諒,三年前曾在太子府見過娘子,后來聽說娘子朔方成婚,家中還備了一份厚禮……原來,兄臺便是王家娘子的夫婿,原來竟然是自家人,來,來,一起坐坐。”
韋諒滿臉驚喜的上前,拉住滿臉懵的元載,朝著旁邊已經清靜的酒樓走去。
從王韞秀身邊走過的時候,韋諒輕輕給了她一個眼色。
王韞秀有些驚訝的上下打量韋諒,她知道今日要和韋諒相見,但沒有想到,竟然如此巧。
張鎬站在一側,將這一幕清晰的看在眼里,他如何不知道今日除了那男子,其他一切都是策劃好的。
王韞秀跟在韋諒的身后,進入了酒樓。
春婉和秋翠立刻緊跟而上。
張鎬有些遲疑,但還是緊跟了上去。
……
酒樓位于教坊邊緣,靠近平康坊西南側權貴人家宅院,所以相對安靜一些。
元載看著坐在身側的王韞秀,然后又看向對面的韋諒,問道:“所以,你們是親戚?”
“是的。”韋諒有些好笑的點頭,說道:“在下的姑母,是王家娘子的伯娘。”
王忠嗣從小被皇帝養在宮中,十幾年悉心照顧,后來更是讓他做了忠王友,和太子李亨同榻而眠好幾年,幾乎等同兄弟.
王韞秀大婚,李亨雖然在長安,但也是送了重禮的。
太子如此,太子府內外自然少不了要有一番表示。
元載自然知道,韋諒說的他的姑母,王韞秀的伯娘是誰,但有些話韋諒能說,但王韞秀和元載卻不能說。
“所以今日?”元載目光不由得微微皺起。
“今日原本是要陪從張兄購一些東西的。”韋諒看向坐在身側的張鎬,道:“張兄是韋府新聘西席,文采淵博,學識精湛,世所難得。”
“郎君過獎了。”張鎬苦笑著搖頭,說道:“張某雖然小有博才,但僅是如此,若非郎君指點,在下恐怕再考十次科舉也難中舉。”
元載詫異的看向張鎬:“張兄也是今科貢士嗎?”
“是!”張鎬點頭,說道:“不過在下已經決定放棄這次科舉了,好好沉淀一年!”
“其實張兄也是可以參加這次科舉的。”韋諒側身看向張鎬,認真說道:“張兄如今認知有進,于這次科舉雖然不一定中舉,但去考場上多積累積累經驗,以新的角度看待考題,或許也能有所得。”
看著韋諒沉吟的模樣,張鎬明白,自家這位新東主說的不是反話,他輕輕點頭道:“是!”
“如此正好。”元載一拍掌,欣喜的說道:“正好和張兄切磋一下文藝。”
“請!”張鎬笑著拱手。
韋諒側身看了王韞秀一眼,微微挑眉。
王韞秀輕輕頷首,心照不宣。
元載也是博覽群書之人,和張鎬言談絲毫不落下風,甚至有些時候,還要在張鎬之上。
而且這還是在張鎬得到韋諒的指點之后。
……
許久之后,張鎬看向元載,拱手道:“以元郎英姿,此番科舉十拿九穩。”
“張兄客氣了。”元載笑著拱手還禮,說實話,他入長安城來,能和他縱論如此之久的人,并不多。
張鎬低頭笑笑,元載是王忠嗣的女婿,光是這層身份就足夠保證他科舉暢通了。
韋諒抬頭,笑著看向兩人道:“二位見解深遠,既然如此,我等不妨猜猜,本次科舉,策論會考什么?”
科舉,策論永遠是最重要的。
甚至寫得好的,皇帝會親自去看。
猜度考題,本身就是士子必做之事,也不稀奇。
元載略微沉吟,說道:“或許可能是兵事,從去年以來,石堡城之事,就被議論紛紛。”
韋諒看了元載一眼,搖搖頭道:“如今新年,此番天子迎太上玄元帝君金匱玉書入長安,此乃大事矣,科考說不得就與此有關,所以,或許可能是孝?”
“這可能還是要看金匱玉書當中究竟寫了什么?”張鎬微微抬頭,說道:“或許可能是禮。”
元載微微低頭,說道:“或許可能兵,孝,禮都有。”
“那就是道了。”韋諒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也可能真的如此。”元載突然抬頭,看向張鎬和韋諒,尤其是張鎬,畢竟他也要科舉。
“那多做準備便是。”王韞秀在一旁接口,多少有些不在意。
“是是是!”韋諒,元載,還有張鎬,三個人同時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相互對望之間,神色滿是輕松。
“殺!”一聲冷喝突然從窗外傳來,隨即,更加的怒吼聲響起:“誅奸相,扶朝綱……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