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上一世自己的辦公室門前。

蘇文天的腿像灌鉛一般，怎么也抬不起來。

心臟卻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滿身血液都在急匆匆向腦子里涌。

“深呼吸，深呼吸，氣沉丹田，呼——”

蘇文天慢慢抬起手臂。

我是推？還是敲？廢話，當然是敲門。

他曲起食指，指關節慢慢向房門靠近。

“啪。”

不是敲門聲，是有人拍了一下蘇文天的肩膀。

“嗷！”

蘇文天像是被狗咬了屁股，蹭一下彈射出去。

猛回頭，上官堯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蘇文天條件反射地并攏食指和中指，指向上官堯：“老堯，你想害文哥嗎？！”

上官堯立馬怔住：“小伙子，你……”

看著上官堯傻愣愣的樣子，聽到“小伙子”三個字的稱呼，蘇文天終于緩過神來。

錯了，碼的，現在的我叫蘇文天，我是蘇文天。

“我是，蘇，蘇~文~天。你~還好嗎？”

當蘇文天問出“還好嗎”三個字的時候，能感覺到自己的聲帶在不聽話的顫動，眼眶濕熱。

上官堯很懵逼。

自己才27歲，是編輯部最年輕的，還頭一次被人冠以“老”字。

更搞笑的是，這小子居然不稱呼“上官”，而直接稱“老堯”，我跟你很熟嗎？

你還“文哥”，在這兒跟我裝老哪？“文哥”你奶奶個腿。

還有這小子是怎么認識我上官堯的？你叫蘇文天怎么了？蘇文天很有名嗎？蘇……文……

上官堯呼啦一下想起來：“你是……《大西洋底來的人》？”

“嗯吶。”

蘇文天使勁兒點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歡迎歡迎，快進屋。”

上官堯迅速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暗鎖。

那時候，房門上裝暗鎖還算是先進的，新單位新裝備，很時髦。

辦公室門打開，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門口左手放著一個木制洗臉盆架，上面的塘瓷洗臉盆裝著半盆清水，盆地是一個大紅的雙喜字。

一個文件柜、兩張辦公桌，都是嶄新的。

一張辦公桌是上官堯的，另一張是曲大姐的。

上一世，蘇文天調過來的時候，就是坐在上官堯對面，曲大姐的原來的辦公位。

那時，曲大姐剛剛勝任副總編，有了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這個位置就給了剛調來的自己。

蘇文天習慣性地走到自己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

上官堯正指著旁邊一條專門招待來訪作者的長椅說著：“您請坐這……”

回頭看時，蘇文天已經坐到了曲大姐的位置上。

蘇文天撫摸著自己的第一張辦公桌，百感交集：文哥兩世與你相識，你咋越活越年輕？

抬起頭，他再次看到上官堯直勾勾的眼神，尷尬地一笑：“曲……”

他剛想問“曲大姐咋沒來呢？”，可立馬感覺不對，迅速改口：“曲，曲木做的吧？”

說著，又撫摩兩下辦公桌面。

上官堯腦袋嗡嗡的。

這小子是不是精神不太好？腦神經好像跟正常人不一樣。

想到這兒，上官堯忽然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興。

那些偉大的科學家、哲學家、作家、詩人，行為怪異不是很正常嘛？

上官堯腦袋里浮現出一個腦后留著小辮子，會說好9門外語，獲得13個博士學位的民國老教授形象。

“一個茶壺可以有多個茶杯，但是一個茶杯豈能有多個茶壺。”

這位老教授此番名言，上官堯甚是喜歡。

要是蘇文天這小小子也是如此怪才，那我豈不是成了當代文壇伯樂？

“不太清楚。”

上官堯回答蘇文天的時候，竟然傻笑了一下。

蘇文天看著上官堯年輕的臉，腦袋里浮現出上一世剛入職時，上官堯那張人到中年的臉。

兩張臉好像沒多大區別，只是……腦袋上的毛兒越來越少了，哈哈。

“傻子，你又走神了。”蘇文天在心里暗罵自己。

“這一世，我是普通作者，普通作者，來投稿的，來投稿的。”一遍一遍在心里提醒自己后，蘇文天才找回了一點身份定位。

不過，把自己當作者，他總覺得像演戲一般。

演戲，也得認真點兒，不可大意。

“對不起，上官編輯，我是鄉下人，不太懂規矩，有點兒唐突了。”

說完，還站起身朝著上官堯微微鞠一躬。

正在審視蘇文天的上官堯頓感意外，立馬起身回禮：“哪里哪里，咱們都是年輕人，不必遵循那些封建舊禮。”

蘇文天覺得必須趕緊進入正題，不然這感情難以抑制。

“老……那個上官編輯，我是特來當面跟您請教的，還請您不吝賜教。”

說這話的時候，蘇文天心里總覺得有點兒假假掰掰的，可作為普通作者身份，又覺得必須這樣。

于是，他那張臉上的表情亂七八糟。

上官堯也收住瞎想，迅速到存稿籃里翻出《大西洋底來的人》。

“別客氣，我們互相學習共同探討，那啥，你……就叫我老堯吧。”

說這話的時候，上官堯多少有點不好意思，畢竟自己年齡尚輕。

那個年代，姓氏前面加個老是一種尊稱。

尤其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總是被人稱小X，忽然有人叫老X立馬就會覺得被尊重。

只不過，這小子不是叫老上官，而是叫老堯，多少有點套近乎的感覺，但學會跟重要作者套近乎，也是編輯的基本功。

蘇文天一聽，在心里樂了。

上一世的自己比這一世整整小了十來歲，入職編輯部的時候，上官堯已經是人到中年。

但是上官堯不以年長而自居，和他們小青年打成一片，這才有了“老堯”的稱呼，是一種帶點玩笑也帶點親近的尊重。

這一世的蘇文天和上官堯的年齡差距，正好可以加一個“老”字。

叫“老上官”有點怪怪的，那干脆還叫“老堯”吧。

蘇文天戲謔地一笑：“那就卻之不恭啦，老堯。”

“好，小蘇。”

上官堯爽快地回答，把《大西洋底來的人》手稿翻開，開始說自己的意見。

其實也沒有更多意見，基本上還是回信里說的那些。

說完后，上官堯抬頭看著蘇文天：“小蘇，要是改的快，我給你安排本月發表。”

“好的，我也說不準多長時間，試試吧。”

蘇文天坐回曲大姐的辦公桌旁，毫不客氣地拿過桌上編輯部的稿紙，“唰唰唰”開寫。

上官堯又愣了。

“你，就在這兒改啊？”

上官堯覺得，這小子可能不知道改稿有多難。

自己提出的這些要求，即便是老作家，也得三兩天才能完成吧。

你個新人……

“沒事兒，曲大姐回來我給她讓地方。”

蘇文天頭不抬眼皮不撩，一會在手稿上勾勾畫畫，一會兒在稿紙上奮筆疾書，那叫一個熟練。

上官堯抻脖兒望去——

那編輯符號的使用、修改格式的規范、動作之嫻熟……

尼瑪，這，這比專業編輯還專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