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天的考場在鎮中學，小鎮唯一的中學。

記憶里的鎮中學，氣派的不得了——

五排大瓦房窗明幾凈，平整的操場比村里曬谷場還大。

操場邊上一溜單雙杠雖說油漆都被磨光，卻依然穩穩地傲立著。

尤其是足球場，跟畫報上一樣的鐵球門，還有網。

籃球場更牛，居然三個，六個籃球架子。

如今站在學校門口，記憶里的一切都在，卻都沒了那氣派的感覺，怎么看怎么覺得逼仄、老舊、寒酸。

蘇文天去過燕京城的所有小學，每一所都比這里強很多很多。

他慶幸小丫不需要為考上這樣的學校而驕傲，他也悲哀原身連進入這樣學校讀書的機會都沒有。

小鎮很小，能有機會參加高考的人不多。

在考場上，蘇文天竟然看到了一名女知青。

“小蘇，你怎么在這兒？”

女知青看到蘇文天很高興，雖然蘇文天不是知青，但那些知青一直把他當“自己人”。

“呀，蔡姐，我來考試的。”

女知青蔡姐皮膚蠟黃，臉上滿是皺紋，瘦的似乎只剩下骨頭。

聽到蘇文天是來考試的，蔡姐暗淡的眼珠里立刻放出一絲光：“小蘇，你的選擇太正確了。”

蔡姐一把拉住蘇文天：“高考，才是咱們唯一出路。我這是第三次，這次報的營州師范學校，這次肯定能考上。你報哪兒啦？”

蘇文天猶豫了：“我……我保底~是，是營州大學。”

“哎呀，那你報的有點高。不過沒事，你年齡小，下次還可以接著考。”

蔡姐拉著蘇文天的手，像是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喋喋不休。

這讓蘇文天的腦子里瞬間浮現出祥林嫂的樣子。

以前的蔡姐可不是這個樣子，也是知青點的一枝花呢。

蔡姐當年嫁給了相鄰大隊的大隊長兒子，接連生了兩個娃。

當聽到知青能回城的消息，蔡姐開心的不得了。

緊接著就被告知，已婚知青不可以回城，讓她挨了沉重一擊。

她想離婚，說回城后再復婚，可大隊長不信，死活不給手續。

她上過吊、喝過農藥，但都無濟于事。

最終她還是選擇委屈地活下來，畢竟還有兩個孩子。

聽到高考的消息后，蔡姐就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學習上，連續考了兩年都名落孫山。

蘇文天看著蔡姐走進教室的背影，心里升起濃濃的酸楚。

他覺得自己和林如心當年沒能領證，大概是老天故意為之。

自己能瀟灑地放手，讓林如心安穩在燕京城學習，不失為一種道德安慰。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幫幫蔡姐。”蘇文天在心里暗暗想。

……

考試的第一科是語文。

拿到卷子的第一反應，就是翻到最后看作文題。

【范文《第二次考試》，作文題：陳伊玲的故事。】

蘇文天不由得一拍桌子，心中暗喜：呵呵，哥們兒這跨越兩輩子的記憶力，依舊強勁！

“下面的考生注意了，不要有粗魯的舉動，請認真答題。”

監考老師坐在講臺上，黑著臉提醒。

蘇文天返回前面，把整個卷子粗略看一遍。

這……也，也太……基礎了吧？！

蘇文天只記得1979年的高考難度突然加大，沒想到加大后的題目居然如此基礎。

這不就是編輯的基本功嗎，這也能作為題目？

第一題，給下面文字加上標點符號。

呵呵。

蘇文天還能說什么，只能在心里呵呵。

給讀者改標點，那只是隨手而為，連小咸菜都算不上。

考題看完，標點也就點完了，兩道題1分鐘。

還有“填字”，“填成語”，“填關聯詞”……

原則上講，什么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題目本身的難易程度。

【（a）我們今后一定要戒驕戒躁，(空格)，取得更優良的成績。（變本加厲、意氣風發、再接再厲、急起直追）】

看到這樣的題，蘇文天只能一邊搖頭一邊“隨手填之”。

接下來就是“找病句”。

蘇文天又一次在心里感謝出題組：你們是不是按照編輯工作基本功手冊出的高考題啊？

接下來是一篇古文翻譯。

【上（指漢高祖劉邦）嘗從容與信（韓信）言諸將能各有差（高下不等）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于公何如曰如臣多多益善耳……】

呵呵，讓我翻譯，你怎么還給翻譯一部分呢？

這不就是多多益善的成語出處嗎？二十一世紀初中生的課堂測驗恐怕都比這個難度大。

難道是我當了幾十年編輯，已經感覺不到語文題的難易程度了？

管他能，答完交卷！

“老師，我可以交卷了嗎？”蘇文天舉起手。

講臺上的監考老師，米色的“化學”眼鏡框上纏著一圈白膠布，藍色確良干部服上沾著粉筆末。

老師皺著眉頭，堅決地駁回了蘇文天的請求：

“同學們，不要急于交卷，來都來了，把卷子填滿吧。”

蘇文天看看表，自嘲地搖搖頭：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吧，這才過半個小時。

見蘇文天看著試卷發呆，不再動筆。

講臺上的監考老師看到蘇文天百無聊賴的樣子，背著手走下慢慢踱步過來：

“同學們，不會的題目也要盡量填滿，沒準兒能蒙對呢。”

七九年高考，對監考老師的要求，遠沒有后世那么細致規范，只要不涉及考題，老師說幾句關心的話，也無大礙。

這是一個熱心的老師，他不想看到考生答出“鴨蛋”卷子。

慢慢踱到蘇文天身旁，監考老師扶了扶破舊的眼鏡，低頭檢查一下準考證，然后目光鎖定考卷。

這一看，監考老師的眼神就沒離開蘇文天的卷子。

蘇文天抬頭追隨著監考老師的目光，逐行“掃描”。

“掃描”到第一頁最后一行，蘇文天乖巧地翻到第二頁，直到把作文也看完。

那名監考老師一口氣看完卷子，長出一口氣，像看怪物一樣認真打量蘇文天N遍。

監考老師快步走回講臺，看一下表：“現在，答完卷子的考生可以交卷了。”

……

走出考場，外面竟然風和日麗。

蘇文天沒覺得自己剛剛考完一科，更像是給讀者改了45分鐘稿子。

接下來要考的第二科是歷史，應該有點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