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執淵捏著杯子想,那陣法只有“圍困”的作用,僅限于把鬼怪困在這個宅子里,可沒有任何鎮壓和消散的意思,也就是說只要沒有闖出溪宅的念頭,那陣法其實影響不到她。
正思量間,念念端了吃食上來,執淵看了外面的天色,幾人懷揣著心事,竟不知不覺就到晚了。
他垂眸看著桌案前的食物,竟是盤用荷葉包裹的糯米飯,輔以清香的酥荷花,幾盤清炒的小菜映在周圍,糯米飯旁邊還有蠱熬得濃稠的魚湯。
他吞了吞唾沫,更餓了……
三天之期很快就要過去,他能老老實實在這里坐一下午,最大的原因是他已經無法靈活走動了。
他在塵世轉了那么多年,息壤做的身體嘗不出味道,早已沒有了口腹之欲。
可是這一桌子菜,不論是從模樣還是做法,都踩在了他的喜好上,煌筌天熱的時候,這一桌子清淡和清香就特別吸引人。
童糾平日里糙得很,哪見過那么精致的晚飯,當即拿起筷子就吃,狼吞虎咽的。
軒轅是鬼魂,只能可憐巴巴的坐在那里,看著他們吃。
同樣可憐的還有執淵。
童糾扒完一碗飯,轉過頭看看他們倆,咽下魚湯,試探著小聲問祖宗:“要不……您就吃一點?雖然您嘗不出味道,也不能抵餓,但,聊勝于無啊,人家主人精心準備的,就這么坐著不動筷也不好不是?”
執淵僵著一張漂亮的臉,屈尊降貴的拿起筷子吃了兩口,味同嚼蠟,腹中的饑餓沒有緩解半分。
他看著童糾,幽幽問:“好吃么?”
童糾摻摻停箸,滿口回香,很誠實的點了點頭,然后小心翼翼的說:“好吃啊。”
執淵偏過頭,不再理他。
憶柯的視線落到這邊來,輕聲問:“這是江南那邊的特色,在煌筌不常見,執……執淵公子吃不慣么?”
“沒有,以前吃過。”
他游歷四方,見多識廣,這江南菜又是天下一絕,按理來說沒吃過才是不正常的,憶柯眼中卻閃過一絲詫異,就像是知道他不是正常人一樣。
軒轅是才死的新鬼,對于“餓”沒有什么感受,現在安安靜靜的坐在旁邊,由衷的感慨道:“真好看啊。”
好看有什么用,能管餓么?
執淵自閉的想著。
童糾為了緩解氣氛,問:“姑娘是去過江南一帶么?竟喜愛這種甜食。”
不論是在潯陽還是在煌筌,大家的口味都是偏辣的,像這種清淡可不多見。
憶柯小口小口的咀嚼著荷花酥,眼眸中帶著笑意。說:“不是我,是以前……有個孩子,他愛吃甜的。”
憶柯看著也沒有多大,童糾便想著是弟弟妹妹之類的孩子,看這個描述,也不像是念念,又問:“那個孩子呢?沒有來嗎?”
憶柯拿帕子捂著口鼻咳嗽了兩聲,半響后才說:“他……”她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扯起嘴角又笑了下,回:“是啊,沒有來。”
大概是這句話太過蒼涼,童糾心里一寒,自知問錯了話,低下頭不再言語。
執淵的自制力已經到了極限,再待在這里,莫說是鬼了,便是人他也想生吞下去,便起身借口衣裳上沾了魚湯,要去換。
念念的院子里引得是活水,潺潺人工溪流向遠處流淌,執淵走得很慢,遮掩住不便的腿腳,他蹲在活水前,出神的望著這雙手。
身后傳來腳步聲,他頭也不回的說:“不必擔心,江婷埋骨處應當有陰氣,在完全動不了之前還是能吃上的。”
憶柯有些驚訝,她停下腳步,問:“方才一大桌子的菜你不吃,你吃陰氣?”
執淵轉過頭去,心里想了至少三種滅口的方式,但實際上只是蹲在那里,頂著張冷臉和憶柯對峙。
憶柯看著他,忽然微微側過眸。
這個動作給人一種錯覺,就好像那一刻……她其實是想笑的,不過又竭力掩飾住了,只留下了那不輕不重的嘆息。
藍色的袍擺被忽然卷起的罡風吹起來,庭院中的落花隨著流水飄下去,那些平日里被收束住的,藏在美麗皮囊下的陰氣毫無保留的包裹著執淵。
執淵下意識闔上眼,這給他一種錯覺,他其實是陷入了某種溫暖熟悉的懷抱里。
憶柯近乎蠱惑的聲音響起:“江婷死的冤,不好對付,我那貪玩的妹妹,還有這具多病的身體,可都指望你了呢。”
這些陰氣和亂葬崗、墳嶺中帶著尸臭的不一樣,它們純粹強大,是這個世間至真至純之物。
執淵被包裹其中,對于他來說,那是抵擋不住的誘惑。
垂在身側的手蜷著,那些陰氣像搖曳的游魚般從指尖渡進息壤里,滋潤著里面殘破不缺的魂魄。
也不知過了多久……說是久其實都夸張了,因為那其實只是瞬息之間。
兩人身后啪塔啪塔的腳步聲響起,童糾的大嗓門極具穿透力:“祖宗,天黑了,念念說可以走了……”
執淵忽然回過神來,猛然收回手指,睜開眼睛。
童糾停在不遠處,看氣氛古怪,不太確定的問:“……我是不是打擾到什么了?”
憶柯輕輕咳了兩聲。
執淵冷眼看著他,半響后,服氣了的說:“走吧。”
童糾這一打斷,他其實是遠沒有吃飽的,可好歹是補充了些,行動終于無礙了,憶柯沒有著急邁步,等到童糾走遠去吩咐軒轅后,她站在執淵身后輕輕問:“飽了么?”
不知道為什么,執淵的耳根子有些紅,他“嗯”了聲。
憶柯顯然不太信,但并沒有說什么,最后那抹陽光把她衣裙映得火紅,像燒起來似的,不知道為什么,明明這樣艷麗的顏色,到了憶柯身上,就給人一種她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紅云里的錯覺。
***
溪家,溪夫人房間內,她顫抖著手,緊緊捏著方才簽下的和離書,把頭埋在溪玥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溪玥蹲下來,順著母親的背,一下一下的安慰她。
她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嫁錯了人,在這鬼魅橫行的后宅里吃了不少苦,被害得這樣不人不鬼不說,還讓女兒也被虐打成這副模樣。
她答應溪烴,也就是溪老爺,不把江婷的死報給官府,但前提是要拿到這封和離書。
她已經病痛纏身,活不了多久了,但至少在走之前,可以安置好自己的女兒,讓她有個托付。
半響后,她的哭聲才堪堪止住,她望著前面的院子,那張慘白慘白隱隱透出青色的臉上,忽然勾起了一抹詭異的笑容。
與此同時,溪家后院。
念念帶人穿過彎彎繞繞的小路,來到江婷埋骨的地方。
他們所料不錯,白日日光太甚,江婷根本就沒法出來,她被草草的葬在后院花圃里,那點敷衍的泥土遮不住少女殘破的身軀,憶柯解下自己的披風,和白日那件不同,她竟穿了件素色的,領子裹了上好的毛皮,純白色,毫無雜質。
她解下后也不要念念拿,徑自走到江婷尸體面前,給她蓋住了。
做完這些后她才回眸,在她的身后,江婷的魂魄慢慢從土坑里爬出來,頭扭成了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舌頭長長的垂到胸前,那已經尸化的手帶著干涸的血跡,扒著邊緣的土。
她怨念沖天,長長的舌頭席卷著,沖著憶柯的脖頸纏繞而來。
說時遲那時快,執淵的細如絲比江婷那夸張的舌頭更快,纏在憶柯的腰上,把她給生生拉了回來。
念念扶住因為慣性向后仰的憶柯,卻沒有任何要上去幫忙的意思,在月光下磕著瓜子,饒有興趣的看著執淵打。
那舌頭還帶著唾液,執淵嫌棄極了,干脆捏了防水咒,把自己圍了起來。
鎖魂鉤帶著鏈子稀碎的聲響,一分為二,從左右夾擊,把江婷圍在中間。
江婷雙手杵地向后翻,三兩下跳出包圍圈,她的五官皺在一起,本來就角度不對的頭還歪了歪,舌頭和細如絲纏斗在一起,帶著血的指尖卻直抓執淵面頰。
執淵側身躲過,長長的腿直接壓在女鬼的后腰上,不留余力的將那女鬼壓得趴在地上,江婷怒了,舌頭一卷,纏在破敗的廊柱上,借力起身,再一次伸手抓向執淵。
細如絲緊緊鎖住了江婷的雙手,執淵借著腰力從江婷身側滑過,手肘擊在人家的臉上,江婷被打蒙了,牙齒蹦在外面,舌頭帶著唾液甩過來,還沒沾到執淵的身呢,就猝不及防的的肚子上又挨了一腳。
江婷大概是沒見過這等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男人,外翻出來的眼球顫抖著,一個后空翻,穩穩落在地上,然后不留余力的整只鬼撲過去。
執淵忙不迭的側身閃開,江婷一撲撲了空,也不轉身,那舌頭就像細密的蛇般纏繞而上,執淵皺著眉,在打斗間還能火速帶上他那雙手套,隨后手成刀型,從上而下砍過去,把那舌頭生生斬斷了。
隨后他一個利落的后旋踢,正中人家姑娘的后心,江婷那一撲的慣性帶著執淵的沖力,直接把鬼水靈靈的拋上了天。
腕間的細如絲帶著紫藍色的熒光,頓時變大了無數倍,一圈一圈的把飛在半空的江婷結結實實給捆住了。
嗑瓜子的念念:“……”
她歪頭想著,怪不得自家主人當年要把這人蓐回幽界呢,帥,當真是帥啊。
憶柯余光瞟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念念的錯覺,竟覺得那眼神中帶著些許的警告意味,她頓時一個激靈,不敢再胡思亂想。
沒見識的軒轅:“……”
沒見過的童糾:“……”
半響后,軒轅才側頭問童糾:“他以前有那么暴力嗎?”
再怎么說江婷也是個姑娘,結果這人一上來不是打腰,就揍臉,甚至還在肚子上蹬了一腳。
童糾回:“……沒有”,他想了想,補充道:“大概……是嫌臟吧。”
沾到泥水他還可以洗一洗,要是沾到唾液可能這件衣服他都不會穿了。
于是他選擇了最粗暴無禮的方式,速戰速決。
字面意思的速戰速決。
那女鬼甚至沒能在他手底下過十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