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銀蟲似乎被驚著了,在竹林里圍著兩人轉(zhuǎn)了轉(zhuǎn),穿過白墻去到了隔壁。
執(zhí)淵闔了眼,就看見鋪天蓋地的陰鬼氣,皆是從這姑娘身上溢出來的,他很確定,站在前面的非魂非鬼,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凡胎。
呃……在執(zhí)淵眼里,那就是掛著滿身佳肴的活人。
偏偏只能看,不能動,更不能吃。
這惹得他心煩意亂,但是在煩亂中,他又生出點……別樣的感覺。
一個凡人,陰氣那么重,陽壽自然折損,且不說容易招鬼,便是能活下來,也活不長久。
鎖魂鉤沒在衣袍里,貼著他的手腕,冰冰涼涼的鏈子竟然擦得他有些癢。
要是童糾在場,必定要從他眼里看出點別的情緒,從而大氣都不敢喘。
小徑另一頭傳來流蘇搖晃聲。
“有客來啦,有客來啦!”
念念端著盤子,歡歡喜喜的小跑而來,只是跑到近處的時候忽然頓住了身形,大張著嘴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場景。
“我……我是不是……”她虛虛的說。
憶柯站在林中,側(cè)眸看了一眼她,懶懶的沒有說話。
念念現(xiàn)在是一個頭做兩個大,畢竟這兩人站在一處,中間就噗嗤噗嗤冒著火花——很不幸,念念就是這股冒火花的電流中的一環(huán)。
她有些訕訕,看著憶柯猶疑了一瞬,才對執(zhí)淵說:“……這宅子共有五道院,童爺爺說公子喜歡安靜,我們便把最東邊的臨江仙收拾出來了,那是個獨立的院子,小廚房也是有的,側(cè)邊的門直通街上,姑娘不常在府里,公子若是有事,可以找甄管家。”
執(zhí)淵垂眸,道:“多謝。”
念念坐在假山石上,盤子在放在一邊,深吸一口氣,裝作自然的擺了擺手:“欸,瞎客氣什么,以后就是鄰居了,公子住得開心就好。”
她在這里坐立難安,此刻心里后悔萬分,早知道就應(yīng)該聽諦聽的,留在內(nèi)院就好了嘛,干嘛為了好奇,非要出來看這一眼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盤中的點心塞了塊到執(zhí)淵手里,又給自家主人分了些,然后自己抱著盤子,被針扎似的跳了起來,作勢就要走。
“噢……”念念下巴上沾著糕點粉末,歪著頭,似乎想到了什么,頓住腳步,說:“臨江仙的對門就是溪家,溪家開戲,會有點兒吵,公子海涵,過了這幾天就好了。”
溪家在煌筌是出了名的家族,以皮影戲起家,煌筌百姓愛看戲,逢年過節(jié)都會去請他們家的戲班子,平日里溪家也會在自個兒宅子中搭戲臺,只要百姓們有時間,都可以去湊個熱鬧。
現(xiàn)在念念提及,倒是讓憶柯挑了挑眉,這個棒槌雖然來得不合時宜,卻把她想說的話給說了。
憶柯低低咳嗽了兩聲,轉(zhuǎn)身欲走,忽然身形頓了下,目光落在執(zhí)淵白得像紙的臉色上,微微蹙起眉心,冰涼的指尖攥著絳紗袍子,差點掐出血來。
***
入夜,溪家鑼鼓聲響,那巨大白布后有十多個小廝拿著皮影,溪老爺嘻嘻哈哈的在臺前招待客人,他身邊站著個玉玉婷婷的美人,是府里的姨娘,她生得好,又會講話,這么些年很受老爺?shù)膶檺邸?
溪老爺?shù)恼?jīng)夫人據(jù)說已經(jīng)抱病多年,深居宅院,從不理事。
像開戲這等大場合,從來都是這位姨娘協(xié)助打理,可見溪老爺對她的重視。
執(zhí)淵坐在角樓上,面前煮著今早念念差人送來的茶,欄桿外就是萬家燈火,從他這個角度,剛好把溪家盡收眼底。
那戲班子正朝著他,他不僅能清清楚楚的欣賞皮影戲,還能看見幕后小廝交錯的動作。
他修長的手指轉(zhuǎn)動著茶杯,不得不說,這竹苑的位置確實很好,也難怪主人不肯賣。
想到這位主人……執(zhí)淵心情就算不上好,今天只是見了一面,不輕不重的打了個招呼,那種胸口憋悶,心悸的感覺就蔓延而上,息壤無病無痛,只能說那是他魂魄上遺留的印記——能在魂魄上留下印記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執(zhí)淵直覺這竹苑有些……危險,讓他本能的想早些離開,可他又實在虛弱得緊,在此處養(yǎng)著,他好歹還能動。
在衣袍遮掩的地方,息壤已經(jīng)裂開了幾條縫,而關(guān)節(jié)處也越來越晦澀,他的這縷魂時日無多了——他現(xiàn)在就是餓,餓得發(fā)昏,只想著把這竹苑所有的陰氣都生吞入腹,不過很不巧,這些陰氣是有主人的。
他只能沒滋沒味的喝著茶,滾燙的茶湯灌下,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像是和這個世界剝離開來:這是很多鬼魂會有的孤獨感,而他在世上飄了三百八十年了,按理來說早已習(xí)慣,可獨獨今日,在這個角樓上,又生出了這種感覺。
他像是丟了什么東西而不自知,偶然間看到了它,覺得有些特別,可那有關(guān)的記憶都冰封在了荒原之下,洶涌的波濤被厚重的冰川隔離,悶罐子般,不透一點風(fēng)聲。
他強行壓下這些異樣,迫使自己轉(zhuǎn)過頭,不再去想這些事情,于是目光就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溪家的院子里。
溪家……很不對勁。
他家的皮影戲是出了名的栩栩如真,從布景到人物都靈活有趣,不僅小孩愛看,就連大人看了也覺得精彩,最開始的寒暄過后,大戲抬上來,是一出“拾葚異器”。
執(zhí)淵這些年走南闖北,游蕩各處,見識只會多不會少,這個典故他也是略有耳聞,是“二十四孝”中的一則,內(nèi)容很簡單,就是在災(zāi)荒年間,兒子把熟透的桑葚留給母親吃的故事。
溪家的小廝很有功力,把這出戲演繹得入情入理,下面的百姓紛紛被蔡順的孝心感動,低頭用袖子揩淚。
執(zhí)淵的目光卻落在溪老爺身上。
他的目力很好,能看清坐在暗處的溪老爺,只見他面色鐵青,似乎沒有想到今夜會排這出戲,隱隱有些怒氣,他身邊的姨娘安撫著他,低頭在他耳邊說了什么,溪老爺?shù)纳裆啪徍瓦^來。
就在這時,白日他才見過的女孩念念在門口對護衛(wèi)說了什么,遞上了一本拜帖。
那護衛(wèi)翻了翻,皺著眉頭,一臉晦氣的進去稟報了。
溪老爺放下茶杯,接過拜帖,很是不耐煩:“沐家那個喪星?怎么會突然來了?”
護衛(wèi)垂著頭,不敢貿(mào)然回答自家老爺?shù)脑挕?
沐家也是煌筌有名的大家,可其實他本家并不在煌筌,而是很早就遷去了潯陽,這么些年和溪家的聯(lián)系也不算多,唯一特殊的就是他們兩家的祖墳同葬嶺南。
但溪老爺卻知道沐家的憶柯。
這位姑娘說來身世奇怪。
沐家和任何大家族不同,他不以門第或是嫡出庶出為重,而是以能力論高低,只要是有天賦者,皆可拜在沐家門下,溪老爺也曾因沐家賢名,把自己的兒子送過去拜師,只不過被沐家以沒有天資為由,擋回來了。
沒人知道沐家是以什么起家,也沒人知道這么些年沐家到底在干什么,只能看見沐家肉眼可見的興盛起來,門徒遍布四海。
而執(zhí)淵卻清楚其中原因,因為那是擺渡人最興旺的一脈。
但就在十九年前,沐家生下來了個怪胎,那是沐家旁支所出,這嬰兒生來就體質(zhì)柔弱,沒有一絲成為擺渡人的可能,不僅如此,還天生帶著濃重的陰氣。
克她自己的命不說,還會牽連到身邊的人。
沐家宗旨里,只要生下來的孩子沒有天賦,就會交去給村莊上的農(nóng)戶撫養(yǎng),讓他做一輩子的平凡人,永遠不知擺渡人的事情。
可是那嬰兒卻不能這樣。
她身上的陰氣實在是太重了,容易招來百鬼聚集,所以為著不讓她為禍百姓,沐家只能將她留在本家當(dāng)個花瓶撫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