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是被一陣濃烈的艾草味嗆醒的。
他睫毛顫了顫,首先觸到的是草席扎在后頸的刺癢,接著是太陽穴突突的鈍痛,像有根蘆葦稈子正往腦殼里鉆。
喉嚨干得發疼,連吞咽都扯著心口發悶。
等意識慢慢浮上來時,他才想起洪水漫過堤壩的剎那——妹妹林汐被浪頭卷走時那聲尖叫,像根冰錐扎進他耳膜,之后他撲進湍流里去撈人,再之后...
“醒了?“
沙啞的女聲驚得他猛地側頭,撞得土炕沿生疼。
穿粗布藍衫的老婦人正端著陶碗往炕邊湊,灰白的發髻用根木簪隨便綰著,腕子上沾著草屑,“可算醒了,你在河邊漂了半宿,我撈你上來時,手還緊攥著塊碎瓦呢。“
沈昭下意識去摸胸口,果然觸到塊硌人的碎片——是林汐摔碎的那片青瓦,當時他怕妹妹害怕,撿了半塊塞她懷里,自己留了半塊。
此刻瓦面還帶著體溫,他喉結動了動:“我...妹妹。“
“姑娘家?“老婦人把藥碗擱在炕頭,渾濁的眼睛里浮起憐憫,“洪水沖下來的人不少,昨兒有個漁戶說在蘆葦蕩里撈著個十歲大的丫頭,不知是不是你妹妹。“
沈昭撐著炕沿坐起來,膝蓋剛動就疼得倒抽冷氣——褲管被劃開道口子,小腿上結著暗紅的血痂,“大娘,我得去找她。“
“急啥?“老婦人按住他肩膀,粗糙的掌心像塊砂紙,“你躺了兩日,水米沒進,先喝口熱粥。“她轉身去灶間盛粥,灰布圍裙掃過土炕邊的破木柜,“我男人十年前被洪水卷走的,知道親人走散是啥滋味。
你要找妹妹,等養好了力氣再去,成不?“
陶碗遞到面前時還冒著熱氣,沈昭盯著碗里的小米粥,突然想起林汐喝熱粥時總愛吹涼了先給他。
他喉頭發緊,接過碗的手在抖:“謝您。“
“謝啥,都是苦命人。“老婦人搬了個矮凳坐在炕邊,看他狼吞虎咽喝完粥,才又說,“這鎮子叫清溪鎮,往下游三十里是云安鎮,再往下是七里渡。
你要尋親,先去云安鎮的老槐樹下,那地兒往年發水后總有人等失散的親人。“
沈昭摸出懷里的碎瓦,指腹蹭過瓦上模糊的紋路——那是他用樹枝教林汐寫“昭“字時,她不小心摔碎的。
他把瓦收進貼身衣袋,抬頭時眼底像淬了火:“大娘,我今日就能走。“
老婦人嘆口氣,起身從木柜里摸出個布包:“裝了倆烤紅薯,還有半葫蘆水。
你記著,看見穿灰布衫的漁戶就問,他們常在河上跑,見的人多。“她把布包塞進他手里,又摸出塊舊頭巾系在他頭上,“你這青衫太顯眼,包著點,別再被沖下來的雜物砸著。“
沈昭站在破屋門口時,晨霧還沒散凈。
他回頭看了眼灶間還在冒煙的柴堆,老婦人的影子在煙霧里晃動,像幅褪了色的畫。
他攥緊布包,朝著河水流去的方向邁開步子——每一步都扯得小腿生疼,但比起找不到林汐的心慌,這點疼根本不算什么。
與此同時,二十里外的河面上,林汐正攥著船舷。
李伯的漁船晃得厲害,她胃里翻涌著,卻強撐著沒吐。
清晨的風裹著河水的腥氣灌進衣領,她望著船尾翻卷的浪花,突然想起哥哥教她劃槳時說:“汐汐別怕,哥哥在船頭,浪再大也掀不翻咱們。“
“云安鎮到了!“李伯的吆喝打斷她的思緒。
船靠上石埠時,林汐看見鎮口那棵老槐樹了——樹皮皸裂如刀刻,枝椏間掛著七八條紅布,都是尋親的人系的。
李伯把船系在樹樁上,彎腰把她抱下船:“丫頭在這兒等伯,我去茶棚問問。“
林汐沒應聲,她盯著老槐樹下的石桌——三個戴斗笠的漁戶正蹲在那兒抽煙,竹簍里的魚還在撲騰。
她攥著胸口的碎瓦走過去,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叔伯們,可曾見過十六歲的青衫少年?
叫沈昭。“
“青衫?“其中一個缺了門牙的漁戶吐了口煙,“前兒有個穿青衫的小子被沖進蘆葦蕩,可救起來時早沒氣了。“
林汐耳邊嗡地一響,碎瓦差點從手里掉下去。
李伯快步過來扶住她,瞪了那漁戶一眼:“別胡說!
我家丫頭哥哥身強體壯的。“
“我哪能胡謅?“漁戶撓了撓后腦勺,“不過也可能記錯了,昨兒有個后生在渡口買干糧,穿得倒像青衫...對了,那后生懷里揣著塊碎瓦,說要找妹妹。“
林汐猛地抬頭,眼睛亮得像星子:“碎瓦?啥樣的碎瓦?“
“就...青灰色的,上頭有道劃痕,像字。“漁戶瞇起眼回憶,“我婆娘還說,許是哪家孩子玩鬧摔的。“
李伯掏出懷里的尋人帖:“您再想想,那后生往哪個方向去了?“
“往七里渡去了吧。“漁戶指了指河下游,“說要去老槐樹下等親人。“
林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眼眶發熱。
她摸出懷里的碎瓦,和記憶里哥哥那塊嚴絲合縫——是了,定是哥哥!
她轉頭看向李伯,聲音發顫:“伯,咱們去七里渡。“
“這就走。“李伯把她抱回船上,木槳拍碎水面,“七里渡離這兒二十里,趕在天黑前能到。“
船行到傍晚時,河面浮起了薄霧。
林汐縮在船尾的草席上,望著李伯佝僂的背影——他劃槳的動作慢了,胳膊上的青筋卻繃得更緊。
她摸出李伯塞給她的花生,放在鼻尖聞了聞,突然想起哥哥說過:“等洪水退了,哥給你買糖炒栗子,比花生甜。“
“到地兒了。“李伯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船靠上的小村落只有七八戶人家,炊煙從茅草屋頂飄起來,混著河水的腥氣鉆進鼻子。
李伯把船系在老柳樹下,轉身去卸船板:“汐丫頭,今兒就在這兒歇腳,伯去借宿。“
林汐坐在船舷上,望著遠處漸暗的天色。
風掀起她額前的濕發,她摸出胸口的碎瓦,借著最后一縷天光,看見瓦上那道劃痕——是哥哥教她寫“昭“字時,樹枝尖兒劃出來的。
“汐丫頭!“李伯的吆喝從村頭傳來,“張嬸家騰了間偏房,咱去吃飯。“
林汐應了聲,起身時船身晃了晃。
她扶住船舷,突然聽見遠處傳來犬吠,接著是李伯的聲音:“張嬸,這河...夜里可安穩?“
“前兒剛退的水,河底凈是斷木。“張嬸的聲音飄過來,“不過你們放心,明兒早起...哎,這云壓得低,怕是要落雨。“
林汐望著頭頂聚攏的烏云,把碎瓦貼在胸口。
河水在腳邊嘩嘩淌著,她仿佛看見哥哥正沿著河岸奔跑,每一步都踩碎月光,朝著她的方向。
夜色漫進小村落時,林汐蜷在張嬸家偏房的草席上,聽著李伯均勻的鼾聲,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胸口的碎瓦。
窗紙被風掀起一角,漏進的月光在她膝頭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哥哥從前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字時的光斑。
“哥哥...應該也在找我吧。“她對著月光輕聲呢喃,碎瓦貼著皮膚發燙。
白天漁戶說的“揣著碎瓦的后生“在她腦子里轉了千百遍,每一遍都讓她喉嚨發緊。
后半夜起了風,吹得窗欞吱呀響,她裹緊李伯借的舊棉被,卻怎么也睡不著——總覺得河風里飄著哥哥的聲音,混著蘆葦蕩的腥氣,若有若無地喊著“汐汐“。
同一時刻,七里渡唯一的小客棧里,沈昭正就著油燈看父親留下的玉佩。
玉質因年久而泛著溫潤的青,背面刻著“昭“字的刀痕深淺不一,是林汐三歲時舉著石片硬要給他刻的。
他指尖撫過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想起洪水前父親攥著他的手說:“昭兒,要護好妹妹。“當時林汐正蹲在院角逗野貓,發辮上沾著蒲公英,聽見這話就扭頭沖他笑,虎牙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啪嗒。“一滴淚砸在玉佩上,暈開細小的水痕。
沈昭慌忙用袖口去擦,卻越擦越濕。
他想起老婦人給他的烤紅薯,想起林汐喝熱粥時總愛把米粒粘在嘴角,想起她被浪卷走時那聲“哥哥“——那聲音像根刺扎在他心口,每走一步都疼得更厲害。
他把玉佩塞進懷里,又摸出貼身的碎瓦,月光從木窗漏進來,瓦上的劃痕清晰得像林汐昨天才劃的。
“明日去云安鎮。“他對著窗外的河輕聲說,“就算找遍整條河,也要把她找回來。“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透,林汐就被李伯叫醒了。
張嬸端來熱乎的玉米餅,她咬了兩口就咽不下去——喉嚨里像堵著團棉花,每咽一口都想起哥哥說要給她買糖炒栗子的承諾。
李伯把船板綁緊時,她站在村口老柳樹下,望著河對岸的蘆葦蕩發呆,碎瓦被她攥得發燙。
“汐丫頭,該走了。“李伯拍了拍她的肩,竹簍里的干糧袋晃出響聲。
林汐剛要抬腳,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那聲音太熟悉了——是哥哥從前背她過河時,草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啪嗒“聲。
她猛地轉身,看見穿青衫的少年站在晨霧里,頭巾滑到脖頸,眼里的光比初升的太陽還亮。
“林汐!“
這聲喊像塊石頭砸進她的心臟,震得她耳朵嗡嗡響。
她望著少年胸前晃動的碎瓦——和自己的那塊嚴絲合縫,連劃痕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有滾燙的東西從眼眶涌出來,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踉蹌著撲過去,撞進那片熟悉的青衫里。
沈昭的手臂緊緊環住她,力道大得幾乎要把人揉進骨血里。
他聞著妹妹發間熟悉的艾草香(是老婦人給的藥草香?還是從前家里灶膛的味道?),喉結動了動,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銅鈴:“汐汐,我找你找瘋了。“
林汐把臉埋在他頸窩,眼淚洇濕了他的衣領。
她想起被洪水卷走時的恐懼,想起李伯撈起她時的體溫,想起每夜攥著碎瓦祈禱的日子——此刻所有的委屈都化作眼淚,順著他的鎖骨往下淌。
李伯站在旁邊抹了把臉,又慌忙去擦竹簍,假裝在整理船槳。
“哥的腿...“林汐突然想起什么,抽噎著去摸他的小腿。
沈昭褲管上還沾著血痂,她指尖剛碰到就被他抓住,握進掌心:“不疼,真的不疼。“他低頭用額頭抵著她的發頂,“只要你在,什么都不疼。“
遠處傳來公雞打鳴,霧氣漸漸散了。
張嬸端著陶碗從院子里出來,看見這一幕愣了愣,隨即笑著喊:“哎喲,可算找著了!“幾個早起的村民圍過來,有人抹眼淚,有人拍沈昭的肩,說“好小子“,說“苦盡甘來“。
林汐攥著哥哥的手,覺得連空氣都甜了幾分。
她抬頭看他,發現他眼里還泛著水光,卻笑得像從前給她偷摘棗子時那樣燦爛。
沈昭用拇指抹掉她臉上的淚,從懷里掏出烤紅薯——是老婦人給的,他揣了一路都沒舍得吃,“餓不餓?
哥給你留的。“
“嗯。“林汐咬了口烤紅薯,甜得舌頭都發顫。
她望著哥哥眼里的自己,突然覺得洪水、分離、疼痛都像場夢,現在夢醒了,哥哥的手還暖著她的手,碎瓦還嚴絲合縫地貼著心口。
“該把船劃到河中心了。“李伯笑著收拾船繩,“等會要落雨呢,你倆可得坐穩了。“
林汐這才注意到,天空不知何時聚起了鉛灰色的云,風卷著河腥味往人衣領里鉆。
沈昭抬頭看了眼天,把妹妹往懷里攏了攏:“不怕,哥在。“
遠處傳來悶雷,像誰在云層里滾動石磨。
河水突然漲了些,拍打著岸邊的碎石,發出比往日更響的嘩嘩聲。
林汐靠在哥哥肩頭,聽著越來越密的風聲,忽然想起父親遺書里的話:“愿你們像河中的雙鯉,游過所有險灘。“
此刻她望著哥哥眼里的自己,覺得就算前面是再大的浪,他們也能一起游過去。
暴雨是在酉時三刻來的。
沈昭剛把最后半塊烤紅薯塞進林汐嘴里,就聽見院外的老槐樹葉子嘩啦啦響成一片。
他抱著妹妹往柴房挪了兩步,雨珠子已經砸在青瓦上,像有人在屋頂撒了把碎石子。
林汐縮在他懷里打了個寒顫,沾著紅薯渣的嘴角還掛著笑:“哥,李伯說要落雨,真準。“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張嬸的尖叫。
沈昭掀開門簾的手頓住——村頭的小河正漫過青石板路,渾濁的浪頭卷著斷木、破缸,還有誰家曬在竹篙上的藍布衫,浩浩蕩蕩往村里涌。
“洪...洪水!“有人喊了一嗓子,前街的王二柱撞翻了腌菜缸,醬菜混著雨水在泥地里滾。
沈昭的后頸瞬間繃成弓弦,他低頭看林汐——小姑娘的眼睛還帶著方才的甜,可褲腳上的血漬已經被雨水泡開,在小腿上洇出淡紅的印子。
那是白天被碎瓦劃的,他給她裹了草葉,此刻草葉邊緣正往下滴血水。
“汐汐,抓緊哥的脖子。“他聲音穩得像塊壓艙石,可背林汐起身時,右腿的舊傷突然抽了根筋。
是洪水沖垮石橋時砸的,血痂還沒長牢,這一用力,熱辣辣的疼順著脛骨往上竄。
林汐的手指立刻摳進他后頸的衣領:“哥疼嗎?“
“不疼。“他把妹妹的臉按在自己肩窩,雨水順著斗笠邊緣灌進領口,“哥背過你爬過后山摘野莓,背過你去鎮上抓糖人,這點水算什么?“
村道已經成了河。
沈昭踩過半人高的水,腳底下不知絆到什么,是張嬸家的木凳,凳面還沾著中午沒擦凈的粥漬。
有個小娃娃被沖得打轉,他想伸手撈,可林汐的重量全壓在背上,他不敢松半分力——父親咽氣前攥著他的手說“照顧好妹妹“,他在靈前跪了整夜,指甲縫里全是香灰,此刻那八個字正燒在他心口。
“往村西的老槐樹!“有人喊,“那樹粗,根扎得深!“
沈昭咬著牙往村西挪。
水已經漫到他腰間,林汐的小鞋子在他腿側晃,像片被暴雨打濕的蝶。
她突然抽了抽鼻子:“哥,我聞到河腥氣了。“
“那是李伯的魚簍味兒。“他胡謅著,可河水確實腥得嗆人,混著腐葉和泥腥。
老槐樹的影子終于在雨幕里顯出來,他扶著樹干往上爬,右腿的傷處裂開道細縫,血珠混著雨水往下淌,在樹皮上洇出暗紅的痕跡。
林汐趴在他背上,手指緊緊揪住他的衣襟:“哥慢些,我不害怕。“
可她的聲音在抖。
沈昭把她安置在樹杈上,自己貼著樹干坐下,將她圈在懷里。
洪水已經漫過了樹腰,遠處的草屋像被抽了筋骨的蝦,“轟“地倒了半間。
林汐的小身子抖得像片葉子,他解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摸到她后頸全是冷汗:“汐汐看,月亮要出來了。“
“騙人。“她吸了吸鼻子,可還是抬頭。
雨幕里當然沒有月亮,只有鉛灰色的云壓得人喘不過氣。
但她突然笑了,手指戳他胸口:“哥的心跳聲,像敲鼓。“
沈昭低頭,看見她睫毛上掛著雨珠,像串碎水晶。
他想起三天前洪水卷走她時,自己在浪里撲騰了半里地,摸到塊浮木就往回游,指甲縫里全是河底的淤泥。
那時候他想,要是找不著妹妹,就跟著河水去見爹吧。
可現在她在他懷里,發頂還沾著烤紅薯的甜,他突然覺得,就算洪水漫到天上去,他也能把她托在掌心。
“救命——!“
一聲喊撕破雨幕。
沈昭抬頭,看見李伯的船!
老漁夫的斗笠歪在腦后,船槳在水里劃得像道銀弧,船幫上還綁著根粗麻繩。“昭小子!“李伯抹了把臉上的水,船槳拍著水,“把丫頭遞過來!“
林汐的手指突然攥緊他的袖口:“哥,我怕船晃。“
“不怕。“他親了親她發頂,“李伯的船比咱們家的木盆穩當十倍。“他托著林汐的腰往船邊送,李伯探身來接,船身被浪頭撞得晃了晃。
林汐“呀“地輕叫,手忙腳亂抓住李伯的衣袖。
沈昭剛要松勁,突然聽見船底傳來“咔“的一聲——像是木頭裂開的響,又像是有人攥住了船幫。
李伯的臉色變了。
他低頭往船下看,暴雨打在水面上,只看見渾濁的浪花翻涌。
可沈昭分明瞧見,船尾的水面突然陷下去塊兒,像有什么東西在往下拽。
“昭小子!“李伯突然提高了聲音,“快把丫頭抱穩!“
林汐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額頭抵著他下巴:“哥,水里有...有聲音。“
沈昭把妹妹往懷里按得更緊。
他聽見了,是某種重物摩擦船板的悶響,混著雨水砸在船篷上的“噼啪“聲。
李伯的船槳劃得更快了,可船速卻慢下來,像被什么纏住了腳。
“汐汐,閉上眼睛。“沈昭摸出懷里的碎瓦——那是妹妹被沖走時,他在泥里扒拉出來的,邊角還沾著她的血。
他把碎瓦塞進她手心,“攥緊了,哥說睜眼再睜眼。“
林汐順從地閉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沈昭盯著船邊的水面,雨幕里有個模糊的影子在動,像個人,又像團黑黢黢的水草。
李伯的船離他們只剩兩步遠了,可那影子突然浮上來些,露出半截沾著水草的胳膊——
“抓緊!“李伯吼了一嗓子。
沈昭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咚“的一聲悶響。
像是有人跳進水里,又像是船底被什么撞了。
林汐的手指在他掌心摳出月牙印,他低頭看她,小姑娘的眼睛不知何時睜開了,正盯著船邊的水面,睫毛上的雨珠啪嗒掉在碎瓦上。
遠處傳來雷聲,比傍晚的更響,震得河水直顫。
沈昭把妹妹的臉按回自己胸口,可他知道——今晚的洪水,沒那么容易過去。
渾濁的浪頭拍打著船幫,李伯的手剛觸到林汐的小胳膊,河岸方向突然傳來破鑼似的吆喝:“老東西!
把船上的糧袋扔過來!“
沈昭循聲轉頭——地痞阿虎正扒著半截倒塌的土墻,渾身泥漿里沾著幾縷碎布,懷里還摟著個漏了底的陶罐。
他腳邊漂著半筐被踩爛的土豆,泥水里浮著幾粒發黃的米,顯然剛洗劫過誰家的灶房。
“阿虎!“李伯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船槳“啪“地拍在水面,“那是張嬸家存的救命糧!
你、你個天殺的——“
“少廢話!“阿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抄起塊碎磚砸向船尾,“老子餓了三天!
再不給糧,老子把船底砸穿!“
林汐的指甲掐進沈昭的鎖骨,小身子抖得像被雨打蔫的狗尾巴草。
沈昭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全噴在自己頸窩里,帶著烤紅薯殘留的甜,混著雨水的涼。
他低頭看她——小姑娘的睫毛上還掛著剛才的雨珠,可眼睛已經瞪得老大,倒映著阿虎扭曲的臉。
“哥...“她的聲音細得像游絲,“他要搶李伯的糧?“
沈昭的喉結動了動。
三天前他在河邊撿到阿虎偷釣李伯的魚,那家伙拍著胸脯說“災年不做缺德事“;兩天前他替張嬸搬糧,阿虎還蹲在墻根啃野果,說“等水退了幫著修屋“。
可現在這雙沾著泥的手正攥著碎磚,指節因用力泛白,像條見了肉的瘋狗。
“昭小子!“李伯突然拽了拽林汐的衣角,聲音壓得很低,“把丫頭先遞過來,我護著她——“
“想都別想!“阿虎罵罵咧咧趟著水沖過來,渾濁的河水漫到他胸口,“老子先拿糧!
拿完糧再救人!“他撲向船尾的麻袋,濕淋淋的手剛勾住袋口,李伯抄起船槳劈頭打下去。
船身猛地一晃,林汐“呀“地叫出聲,手指死死揪住沈昭的衣領。
沈昭的右腿舊傷被震得發顫,疼得他額角沁出冷汗。
他望著阿虎被船槳抽得偏過去的臉,突然想起上個月替林汐買糖人,阿虎堵在巷口要“保護費“,他把最后三個銅子兒拍在青石板上時,那家伙還嬉皮笑臉說“小崽子挺護妹“。
此刻這張臉卻因饑餓扭曲成青灰色,眼白里布滿血絲,像頭被洪水逼瘋的野獸。
“哥,他要搶吃的。“林汐的眼淚混著雨水砸在他鎖骨上,“張嬸家的糧...張嬸家的糧是給小妞妞熬粥的...“
沈昭的心臟像被人攥住了。
他想起張嬸的小孫女,才三歲,昨天還蹲在他家門口玩石子,紅布兜上沾著粥漬。
此刻那小娃娃說不定還卡在倒塌的草屋里,張嬸在洪水里哭啞了嗓子找她。
而阿虎懷里的陶罐,裝的該是張嬸藏在床底的半罐米,是那孩子最后的指望。
“阿虎!“他扯著嗓子喊,聲音蓋過雨聲,“你娘病了三天,李伯給的藥還在你家灶臺上!
你搶了糧,你娘喝西北風?“
阿虎的手頓了頓。
遠處傳來悶雷,照亮他臉上的泥污——那上面有道新鮮的抓痕,該是張嬸護糧時撓的。
他喘著粗氣,指甲深深掐進麻袋,指縫里滲出血:“我娘...我娘快餓死了!“
“那糧袋里有半塊咸肉!“李伯吼道,“是我今早從上游撈的,給你娘熬湯的!
你搶了,你娘喝生米?“
阿虎的喉結動了動。
他盯著李伯船上鼓囊囊的麻袋,又看了眼沈昭懷里發抖的林汐,突然松開手后退兩步。
泥水漫過他的膝蓋,他蹲下來抱頭痛哭,哭聲混著雨聲,像破了洞的風箱:“我不是...我不是想搶...我就是...就是怕...“
沈昭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能感覺到林汐的心跳和自己的重疊在一起,一下,兩下,快得像擂鼓。
李伯趁機把林汐拉上船,小姑娘的小腳丫剛踩穩船板,就轉身扒著船幫喊:“哥!
哥上來!“
“汐汐乖。“沈昭抹了把臉上的水,努力笑出個弧度,“哥得幫王二柱家的小崽子,他卡在房梁上了。“他指了指不遠處——確實有個穿開襠褲的娃娃掛在傾斜的房梁上,正抓著斷木哭嚎。
林汐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小臉上的淚突然停了,抿著嘴用力點頭。
李伯的船開始往村外劃。
林汐跪坐在船板上,小身子隨著波浪搖晃,眼睛卻始終盯著老槐樹上的哥哥。
沈昭看見她的小辮子散了,濕發貼在臉上,像朵被雨打歪的小菊花。
她突然舉起攥著碎瓦的手,朝他揮了揮——那是他塞進她手心的,沾著她血的碎瓦。
“哥!“她的聲音被風撕碎,“我等你!“
沈昭的眼眶熱得發疼。
他望著船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雨幕里,才轉身游向掛著小娃娃的房梁。
水已經漫過他的胸口,右腿的傷處被泡得發白,每游一步都像有把刀在割。
他托住小娃娃的腰時,那孩子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比林汐的力氣還小,涼得像塊冰。
“叔...叔疼。“小娃娃抽抽搭搭地說。
“不疼。“沈昭把他送上高處的草垛,“哥背過妹妹爬后山,這點水算什么?“
可洪水根本不算“這點水“。
午夜時分,老槐樹的樹杈終于承受不住水的重量,“咔“地折斷。
沈昭抱著最后一個村民跳進水里時,浪頭已經漫過了村西的土地廟。
他的右腿徹底使不上勁,只能用左手劃水,右手托著懷里昏迷的老人。
“堅持住。“他咬著牙對老人說,也對自己說,“前面有高地...有高地...“
不知游了多久,他的指尖終于觸到了堅硬的土塊。
那是塊被洪水沖出來的高地,裹著濕滑的青苔,卻像塊救命的礁石。
他把老人推上去,自己扒著土坡往上爬,指甲縫里全是泥和血。
等他癱在高地上時,天已經蒙蒙亮,雨停了,可河水還在漲。
沈昭望著渾濁的河水發呆。
水面上漂著破鍋、斷犁,還有半塊藍布衫——像極了林汐昨天穿的那件。
他摸了摸懷里,那里還留著半塊烤紅薯,已經被雨水泡得發漲,可他舍不得吃。
“汐汐。“他對著河水輕聲說,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鐘,“哥這就來找你。“
東邊的云縫里漏出點光,照在河面上,泛著冷冽的白。
沈昭扶著石頭站起來,右腿的傷處還在滲血,可他顧不上了。
他望著河水流動的方向——下游,該是李伯劃船的方向。
“等我。“他對著河水說,像是承諾,又像是祈禱。
風突然大了,卷起幾縷水沫,打在他臉上。
沈昭抹了把臉,抬腳往河下游走去。
泥地在他腳下發出“吧唧“的聲響,可他走得很穩,像株被洪水沖不垮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