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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狂言驚夢,老兵授業(三)

“迂腐,狗屁不通!”

吳宇卻面色平靜,彎腰俯身,將那冊子拾起。

他動作沉穩,輕輕拂去楮紙封皮上的灰,將它端正的擱在案幾上。

做完這一切,他非但未怒,反而挺直了腰背,雙手抱拳。

隨后對著病床上,那形銷骨立的殘軀深深一揖:

“袁先生高見,吳某受教。敢問先生,此冊所載,究竟何處……悖謬不通?”

袁云勇枯瘦的手指,突然重重戳向冊子:

“這……都是你親手所擬?”

見吳宇頷首,他喉嚨里滾出一串破碎的冷笑:

“呵……咳咳……一個讀過圣賢書的人,竟寫出這等……癡人說夢的兒戲之言!”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佝僂著背,咳得撕心裂肺,好半晌才喘過氣來,聲音愈發嘶啞:

“寨主救命之恩,袁某……不敢或忘。”

“可你看看!你寫的這……都是些什么東西?!”

他渾濁的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絕望的嘲諷:

“你當真以為……就憑這紙上寫的‘自由’,這些輕飄飄的字眼兒,就能讓這山寨里……

“這些只為一口吃食、半片瓦頂掙扎求活的凡夫俗子,改天換命?!

“就能撬動這……壓了千秋萬代、比山還沉的天?!”

壓抑已久的悲憤,如同火山噴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刮骨般的質問:

“是!袁某認了!你這寨子里弄出來的東西,是有些新奇!

“條條款款,乍一看也確有幾分……巧思!”

“可這又怎樣?!”他發出一聲極盡嘲弄的慘笑,笑聲里浸滿了無力與蒼涼:

“你當那高踞九重、坐擁萬里的王公貴胄……是紙扎泥糊的擺設嗎?!

“這煌煌王朝的根基!是尸山血海堆出來的!

“是森嚴如鐵、壓彎了千萬人脊梁的等級鑄出來的!

“是深不見底、能翻江倒海的武力鎮出來的!

“你憑什么?!憑什么覺得,就靠你這點‘奇技淫巧’般的破規矩……就能撼動它分毫?!”

“你以為……你是千百年來,頭一個生出這等狂悖念頭的癡人?”

袁云勇長出一口氣,帶著一種歷盡滄桑的痛楚:

“你以為……這漫漫青史之下,就沒有比你更狂、比你更有通天徹地之能、比你更想帶著這群泥腿子……掀了這賊老天的人?!

“我告訴你!有!多如牛毛!

“其中不乏天縱奇才,甚至有如‘萬象六重’那般,只手可翻江倒海的絕世強者!”

他的聲音驟然低沉下去,如同墜入無底深淵:“結果呢?!

“要么……他們的尸骨,早就在哪個荒山野嶺、亂葬崗子,被野狗啃食,化成了無人知曉的飛灰!

“要么……”他眼中閃過刻骨的譏諷與悲哀:

“就是被那些云端上的人,用潑天的富貴、無上的權柄、能醉死神仙的瓊漿玉液……招了安!

“成了他們座下……一條更兇、更惡的看門狗!

“成了他們……繼續吸食底下人骨髓的……刀!”

“你以為你這堆破紙,很新?很詳實?很……了不起?

“我告訴你!比你這更詳盡百倍、聽起來更花團錦簇、更令人心馳神往的‘規條’、‘方略’……早就有人寫過!試過!賭上性命去推行過!

“最后呢?!

“都成了茅廁里的擦腚紙!成了茶樓酒肆里的笑料談資!

“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中,不值一哂的螻蟻放屁!”

他指著窗外隱約可見的忙碌山民,語氣充滿了殘酷的現實感:

“且不說這世道!就說人!人!

“人從娘胎里爬出來的那一刻!那天賦!那根骨!

“就是一道……永遠!永遠跨不過去的天塹!

“有人生來就是龍鳳,修煉如飲水,揮手間移山填海!

“有人呢?!拼盡一生,熬干心血,在泥地里打滾,在刀尖上舔血!可能……

“可能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連人家門檻下的一塊墊腳石……都做不成!

“你告訴我!憑什么?!

“憑什么讓一個抬手,就能轟塌城墻的強者,跟一個只能在城下當炮灰、連刀都拿不穩的卒子……平起平坐?!講一樣的‘權利’?!

“寨主!你告訴我!

“若你是那能揮袖間,便讓一座堅城灰飛煙滅的強者!

“你會甘心,只拿和那些需要集結千人、血戰十日、尸山血海才能勉強破開城門的普通士卒,一樣的粟米糙糧?!你會嗎?!”

吳宇靜立窗前,雙手背在身后,低頭沉思。

袁云勇的話像把鈍刀,一點點剮開他早有的隱憂。

“袁先生說的是。”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

轉身提起茶壺,給袁云勇斟了半盞冷透的茶水:

“我確是想得簡單了。”

這個問題他并非未曾想過。

如今的星火寨,困在這窮山惡水間。

莫說那些傳說中的大能修士,便是銀色資質的修煉者,都難得一見。

這些日子見到的,不過是這方天地最底層的模樣。

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終究止于山野,好比坐井觀天。

恍惚間想起前世老師的教誨,頓時如芒在背——

好東西要學,但必須有分析有批判的學,不能盲目的學,不能一切照抄,機械搬用。

現在吳宇所犯的,就是教條主義錯誤。

自己照搬的這套章程,恰似給饑民派發精美食譜,紙上談兵罷了。

但困在這方寸之地,又怎能窺得天地廣闊?

吳宇整了整衣袖,鄭重抱拳行禮:

“小可蝸居山林,實在見識淺薄,還望袁先生,不吝賜教。”

袁云勇摩挲著茶盞,神色漸漸和緩。

他盯著吳宇看了許久,忽然搖頭苦笑:

“袁某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家中在襄平袁氏,也不過旁支末流……”話到此處卻突然直起腰背,渾濁的眼中透出精光:

“但教你個山野小子,倒還夠用。”

袁云勇緩緩吐出胸中濁氣,開始講起幾十年前的往事。

從年少時在家族武堂見聞說起,講到邊關大營的刁斗聲聲。

從世家子弟修煉時的天材地寶,說到軍中高手施展的驚天武技。

家主一招“斷江式”,劈開瀑布……

監軍百步外劍氣縱橫,隔空取人首級……

每個見聞都說得詳盡,何時何地,人物衣著,天氣如何,俱無遺漏。

吳宇時而頷首,時而追問細節。

當聽到某位將軍,能以音律操控軍陣時,忽然插話:

“這般手段,該是萬象幾重?”

“四重。”

“這等修為,要多少年月?”

“尋常人莫說修成,便是想都不敢想。”袁云勇指向窗外星空:

“但那些世家嫡系,天賦好者,或有可能。

“無論哪條路,到了四重,就是個分水嶺,跨過這道坎,才算真正入了修行之門。”

“那十重天……”吳宇話未說完,袁云勇已連連擺手:

“老夫在京城本家,見過最厲害的,不過戰罡五重。”

“至于十重天……”他摸著胡須的手突然一頓:

“縱觀歷史,可能也僅有一人,應是叫葉無雙……”

“那這位無雙前輩,可還健在?”吳宇不由前傾身子。

“小點聲!”袁云勇急忙擺手:

“此人名姓,早已列為禁忌,所有典籍記載,盡數焚毀。

“袁某也是年少時,聽祖輩醉酒后,提過只言片語。”

“但真要論當世巔峰……”做了個八的手勢:

“應是現今司天監那位,總攝玄臺都天監正。

“據說已修至萬象八重,能觀星改命。”

“哦……”吳宇了然點頭,這個十重的戰神也姓葉,倒是挺巧的……

油燈已將殘盡,窗紙透進青白曙色。

袁云勇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忙用袖口捂住嘴。

“讓寨主見笑。”他嗓音嘶啞得像是砂紙磨過:

“這副身子骨,竟連說個整夜的話,都撐不住。”

吳宇起身推開窗欞,晨風帶著露水氣涌進來。

“袁先生今日所言,令晚輩獲益匪淺。”他鄭重抱拳:“天無絕人之路。

“既能保住性命,未必尋不到重塑經脈的法子。”

“呵……”袁云勇突然笑出聲,笑聲里混著痰音:

“一生能遇一次貴人,已是萬幸。

“這等逆天改命的機緣,豈是路邊撿來的?”

袁云勇抬手扶額:“抱歉,吳寨主,袁某實在倦了,還請容我休息一番……”

吳宇拱手告退,剛要轉身,忽然想起什么:

“袁先生,如今氣色好了不少,不妨試試那輪椅。

“這幾天晴光正好,出去轉轉,也可去看看云朗他們操練……”

話未說完,就見袁云勇已閉上雙眼,枯瘦的手臂擺了擺。

走出兩步,吳宇又回頭看了眼,這才輕手輕腳的帶上門。

落栓聲微不可聞。

待腳步聲遠去,袁云勇忽然撐起身子。

他費力伸長手臂,去夠案幾那本冊子。

指節觸到卷邊的紙頁時頓了頓,終于還是拾了起來。

窗外晨光漸亮,照著老將顫抖的手指,一頁頁重讀起來。

渾濁的眼珠,隨著字句緩緩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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