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憶寒端坐在上首一張，鋪著暗色錦墊的石椅上，指尖一下下的，梳理著掌心那只小山雀柔軟的頸羽。

雀兒原本溫順，此刻卻似感受到了什么，不安的扭動著小腦袋，細爪微微蜷縮。

下方，三道身影垂首肅立，如同三尊沒有生氣的石雕。

他們臉上覆蓋著非金非木的奇異面具，其上勾勒出猙獰扭曲的古篆：

魑、魅、魍魎。

帶著“魅”字面具的女子率先開口。

聲音如同浸了蜜糖的絲絨，帶著一種天然的、令人骨頭發酥的柔媚，在這陰森的牢中顯得格外突兀：

“回稟少主，屬下奉令潛入星火寨周遭，歷時月余，觀其首領吳宇行止……

“此人，絕非葉林蕭少爺。”

她頓了頓，面具下似乎傳來一絲極輕的、令人心癢的低笑：

“葉少爺乃馭靈巫祝，善驅靈雀，靈韻流轉自有章法。

“而那吳宇，屬下親眼所見，其于校場演武，出手間大開大合，分明是浸淫武道多年的戰罡武者，與馭靈巫祝的陰柔詭譎，判若云泥。”

“魑”、“魍魎”二人面具微不可察的輕點，以示附議。

戴著“魍魎”面具的男子緊接著開口，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屬下循少主令，深入清河城，翻檢了所有與‘吳宇’相關的出入卷宗、路引核驗……

“甚至……”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邀功與謹慎：

“設法親閱了司天監‘靈言玉’留存的那份探驗記錄。

“其上所載名諱，確鑿是‘吳宇’二字！

“玉鑒之下，其言非虛，并非葉少爺化名。”他頓了頓，喉頭滾動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

“屬下……還尋訪了當年羈押葉少爺那處牢獄的管事與幾名老卒。

“彼等言及舊事，記憶已然模糊……

“只依稀記得，當年鎮北軍北征前夕，牢中凡……凡身無戰罡傍身者，盡皆……”

帶著“魍魎”面具的身影，話語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結，戛然而止。

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自葉憶寒身上彌漫開來！

地牢里的溫度驟降，火把的光焰都仿佛被凍結，詭異的凝固了一瞬。

他眼角余光瞥見，少主葉憶寒那只，原本輕柔撫弄著掌心小山雀的玉手，已然僵在半空。

那通靈的小雀更是感知到主人心緒劇變，驚恐的瑟縮著。

羽毛炸開，發出微不可聞的哀鳴，小小的身軀在她掌心簌簌發抖。

魍魎面具下的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他深深垂下頭，再不敢多言一字。

其實，這結果，早在少主初掌如煙樓、瘋魔般搜尋葉少爺蹤跡時，便已塵埃落定。

那年鎮北軍如狼似虎，牢中羸弱囚徒，不過是用來填溝壑、趟陷阱的“肉盾”，十不存一！

葉少爺那等文弱之軀，如何能在那修羅場中掙得一線生機？

尸骨無存，荒野遺恨，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實。

此番徹查，不過是少主執念難消，要一個徹底的死心罷了。

死寂的地牢中，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山雀壓抑的哀鳴。

戴著“魑”字面具的男子適時開口，聲音沉穩如鐵，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少主，那吳宇是否葉少爺，暫且不論。

“然其盤踞的步桓山寨……處處透著邪異！

“寨中蟄伏之高手，氣息晦澀，恐不在屬下之下者，不止一二！

“更似……與東寧府暗通款曲。

“此間水深，恐非尋常匪窟可比。”

魅如蒙大赦，連忙順著話頭接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魑大人所言極是！那山寨處處透著詭異！

“房舍樣式古怪，匠作之物聞所未聞，寨民行止也迥異常人。

“更……更有一名萬象醫師坐鎮，手段詭譎莫測，竟能……以醫道殺人！”

她想起那瀕死的恐懼，聲音微顫，差點脫口而出“若非魍魎暗中援手……”，話到嘴邊硬生生咬住，只含糊道：

“屬下……險險未能全身而退！”

“東寧？”葉憶寒纖細的眉尖幾不可察的蹙起。

魑的修為深淺，她最是清楚——

戰罡四重巔峰，半步踏足五重門檻，乃是她麾下當之無愧的最強利刃！

能與之比肩者……

那小小山寨之中，竟藏龍臥虎至此？

這樣一股力量，盤踞在邊陲之地做個山匪？

還與東寧有所牽扯？

這潭水，渾得令人費解！

但這念頭只如電光石火，瞬間便被心底那團焚燒了無數日夜的焦灼火焰吞噬殆盡！

她現在只想抓住一根稻草，一根能證明林蕭哥哥尚在人間的稻草！

可眼前這耗費心力得來的情報，非但未能撥云見日，反倒將這潭水攪得更渾、將那線希望推得更遠！

聽著麾下這四名最得力的“暗影”帶回的依舊是這般語焉不詳、處處矛盾的回報……

一股混雜著失望、憤怒與無力感的邪火猛的竄上心頭！

那壓抑已久的焦躁如同毒藤般纏繞絞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葉憶寒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掌心那山雀的哀鳴已帶上了瀕死的凄厲。

就在她眸中寒光凝聚，周身殺意即將失控噴薄之際——

“憶寒！”

一個低沉渾厚、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男聲，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驟然打破了地牢中令人窒息的緊繃！

魑、魅、魍魎三人緊繃的肩背瞬間松弛，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

齊刷刷轉身，向著地牢幽暗甬道深處躬身行禮，聲音帶著發自肺腑的敬畏：

“樓主！”

腳步聲沉穩有力，由遠及近。

一個身影，踏入搖曳的火光之中。

來人約莫五十上下，身形依舊挺拔如蒼松，不見絲毫佝僂。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刻的紋路，尤其兩道濃眉如刀，斜飛入鬢，更添不怒自威的煞氣。

鬢角與頜下短須已染上點點霜色，卻絲毫不顯老態，反如雪覆青巖，沉淀著磐石般的厚重與冷硬。

他身著一襲玄色錦緞長袍，袍身不見繁復紋飾，唯有用極細的金線在領口、袖緣暗繡著流云紋，行走間，衣料如水般流淌，隱隱折射出內斂而危險的華光。

腰間束一條巴掌寬的墨玉帶，扣著一枚造型古樸猙獰的玄鐵獸首帶鉤，更襯得整個人淵渟岳峙，氣度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