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官道染成一片血色。

婁軍騎在馬上，肥胖的身軀隨著馬匹的顛簸，機械的搖晃著。

他眼神發直，腦子里還嗡嗡回響著，吳宇最后那幾句話，如同魔咒。

那“潑天的富貴”、“登天的軍功”幾個字，燙得他心尖都在顫。

“婁……婁大人！”一個帶著無比崇拜和諂媚的聲音，將他從混沌中驚醒。

只見隊伍里一個機靈的小吏，策馬湊到近旁，滿臉的敬仰簡直要溢出來：

“您今兒個可真是……神了！

“單槍匹馬入那龍潭虎穴，談笑風生！最后還……

“還讓他們，乖乖奉上三大車糧！

“小人活這么大，就沒見過像大人您這般智勇雙全的官兒！

“今兒當真是開了天眼了！”

婁軍猛的一激靈，渙散的眼神瞬間聚焦，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

他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板，雖然那肥碩的腰身，挺直了也看不出多少弧度。

臉上瞬間恢復了那副“高大英武”、“智珠在握”的巡檢官威。

他矜持的清了清嗓子，目光威嚴的掃過那小吏崇拜的臉，又緩緩轉向隊伍后方——

三輛沉甸甸的平板大車，滿載著鼓鼓囊囊的麻袋。

車輪碾過官道的塵土，發出沉悶而富有韻律的聲響。

那里面，是足斤足兩、顆粒飽滿的糧食。

也是他婁軍單刀赴會的“赫赫戰果”。

“哼！”婁軍從鼻子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既像是對小吏奉承的默認，又像是對自己這番“壯舉”的得意。

他揚起馬鞭，指向清河城的方向，聲音洪亮：

“區區匪寨，何足掛齒！”

那幾名小吏見有人帶頭，立刻像聞到腥味的蒼蠅，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

七嘴八舌，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婁軍油亮的臉上：

“巡檢大人！小的跟著跑了七八年征糧的差事，經手的刁民悍匪不知凡幾！

“像今兒這般順風順水、足斤足兩、顆粒歸倉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一個留著鼠須的老吏豎起大拇指，滿臉褶子都笑開了花。

“何止啊大人！”另一個年輕些的急不可耐的搶過話頭，聲音都激動得變了調：

“這可是從土匪嘴里，摳出來的糧食！以往哪個官差，敢往他們寨門多瞅兩眼？

“大人您單騎入寨，談笑間便讓他們乖乖奉糧，這……

“這簡直是奇聞！說書先生都不敢這么編！”

“對對對！大哥……啊不，婁大人！”一個身材敦實的漢子擠到前面，滿臉的崇拜幾乎要溢出來：

“您定是都司派下來的真佛！

“跟著您，小的們算是開了天眼，長了真本事了！”

“戰神！大人您就是當世戰神下凡啊！”最后一人更是扯著嗓子喊，引得路邊歇腳的農人，都側目看來。

婁軍騎在馬上，肥胖的身軀隨著馬匹顛簸。

聽著耳邊這連珠炮似的奉承，心里頭那點虛榮，如同泡發的饅頭，迅速膨脹起來，甜絲絲、輕飄飄的。

他甚至開始美滋滋的盤算：

要是這襄東地界上所有的“硬骨頭”，都歸了吳英雄家……

他這巡檢，豈不是能躺在家里，等著功勞和俸祿從天而降？

正飄飄然間，他猛的想起吳宇臨別時，那帶著深意的眼神和交代的任務，心頭一凜。

臉上的得意之色瞬間收斂，故意擰起那對稀疏的眉毛，重重“哼”了一聲。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子余怒未消的官威：

“哼！都給老子閉嘴！

“這點子糧秣就樂昏頭了？沒出息的東西！”

他胖手一揮，馬鞭在空中甩出個響亮的鞭花：

“你們沒瞧見那幫刁匪的嘴臉？

“分明是沒把朝廷法度、沒把本官放在眼里！此風斷不可長！”

他環視一圈被唬住的手下，小眼睛里射出“凌厲”的光芒。

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傳本官令！明日卯時，點齊人手，備好刀弓！

“隨本官——出城剿匪！”

……

襄平都司，斷事府衙。

午后沉滯的光線透過高窗欞，灑在鋪著猩紅氈毯的青磚地上。

斷事官婁海東，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公案后，手中捏著一封密信，眉頭鎖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他反反復復，將那幾行墨跡看了不下三遍。

指腹甚至不停的摩挲著信箋筆墨——

確鑿無疑，是親信親筆。

可這信里的內容……

呈報婁斷事鈞鑒：

職奉命監察清河新任巡檢，婁軍履職事。

查得，該員自履新以來，督辦秋糧，雷厲風行。

所轄境內，征繳之期較往歲大為縮短，所納糧秣，皆足斤足兩，顆粒歸倉，民無怨言，上官稱善。

尤可稱道者，該員非止于催科，更銳意剿匪！

近半月內，親率部屬，屢出城廓，深入黑云山余孽盤踞之險地。

大小凡三戰，皆奮勇當先，斬獲頗豐！

計，斃傷流寇三十余人，生擒悍匪五名，并已于清河城西門外當眾驗明正身，梟首黑云山積年巨寇！

匪焰為之稍戢，地方稱頌。

其勇毅果敢，實為近年所罕見。

謹此具報，伏乞照驗。

婁海東緩緩放下信紙，身體重重靠向冰冷的太師椅背。

只覺得一股荒誕絕倫的寒氣，順著脊椎骨“嗖”的一下竄上了天靈蓋。

他那個侄子？婁軍？

那個見血就暈、平日里只惦記著，哪家酒樓肘子燉得爛乎的廢物點心？

半個月……剿匪？

斬首？

還他娘的在城門口，當眾砍了五個黑云山的腦袋？！

婁海東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的世界都有些扭曲變形。

這比告訴他母豬能上樹、公雞能下蛋還要離奇百倍！

難道……難道真應了那句老話？

在土匪窩里當了三個多月的“肉票”，反倒把這小子的任督二脈給打通了？

把他那鬼老爹，當年在邊軍里，砍韃子的那股子狠戾血脈給……

逼醒了？

這個念頭一起，連婁海東自己都覺得荒謬。

可手中的密報白紙黑字，親筆暗記，做不得假。

他甚至開始恍惚，難道之前劍星報上來那份“破黑云寨礦場，疑似有內應相助”的軍功捷報里，那個語焉不詳的“內應”……

真他娘的是他這個草包侄子？！

婁海東深陷在震驚與荒誕的泥沼中難以自拔。

但遠在襄平都司另一處的劍星，接到同樣密報時，卻是另一番景象。

冰冷的精鐵護腕，頓在紫檀案幾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劍星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掃過密報上關于婁軍“剿匪功績”的字句，唇角緩緩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