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著城樓上的吳宇，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近乎屈服的審慎：

“吳大寨主……

“雖身處綠林，占山為王，然觀貴寨氣象，行事章法……

“絕非勾結(jié)外虜、引狼入室之逆賊！

“這一點，我劍星……愿以項上人頭擔保！”

他艱難的吐出這句話，仿佛每個字都重若千鈞：

“還請……吳大寨主高抬貴手，放我兩位弟兄一條生路！

“至于那婁軍……”他咬了咬牙，幾乎是順著自己之前的“劇本”往下圓：

“已被蒼琛那狗賊窮途末路之時，撕票滅口了！

“尸骨……我們已尋回安葬……”

他抬起頭，眼神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近乎懇求的試探：

“吳大寨主……如此處置，您……可還滿意？”

吳宇：…………

城墻之上，吳宇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古怪。

他嘴角幾不可察的抽搐了一下。

這回可真是你這劍星，過度解讀了。

你這兩個手下，真不是我傷的??！

還有那個什么勾結(jié)東寧人，我現(xiàn)在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還……滿意？

你不去茶館說書真是屈才了！

雖然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劍星徹底想岔了。

但此刻箭在弦上，吳宇也只能硬著頭皮，先把這危險的“談判”節(jié)奏穩(wěn)住再說。

若讓這頭快瘋了的困獸，繼續(xù)加深誤會，天曉得會做出什么不計后果的事來。

只見吳宇緩緩搖頭，動作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沉的篤定：

“不妥?！?

劍星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胸中怒意翻騰，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卻硬生生咽下咆哮，聲音從牙縫里擠出：

“吳大寨主，這是……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眳怯畲浇俏⒐?，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帶著一絲貓戲老鼠般的玩味：

“不過……確實還有些許未盡之事?！?

話音未落，他指尖在垛口青磚上輕輕一叩。

嘎吱——

下方那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漆黑城門，裂開一道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

緊接著，一個圓滾滾的身影，被里面伸出來的一只靴子，狠狠踹在屁股上。

踉蹌著、連滾帶爬的撲了出來，重重摔在城外的夯土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哎呦喂！”那胖子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掙扎著抬起頭，露出一張驚魂未定、涕淚橫流的肥臉——

正是那官差婁軍！

城門隨即在他身后轟然閉合，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劍星瞳孔驟縮，目光冰冷，瞬間從地上狼狽不堪的婁軍身上，死死釘回城樓之上，吳宇那張平靜無波的臉！

吳宇迎著他那幾乎要噬人的目光，非但不惱，反而頗為滿意的點點頭，仿佛在欣賞一件杰作。

他這才不疾不徐的開口，聲音清晰的傳遍城下，每一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棋子，落在棋盤上：

“劍星百戶，你看……這樣上報的文書，是否更妥帖些？”

他清了清嗓子，語調(diào)平穩(wěn)，卻字字誅心：

“襄平衛(wèi)，百戶劍星大人，英明神武，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

“早已暗中蟄伏，明察秋毫，一舉偵破那黑云寨，在臥牛嶺私設(shè)之黑礦場！

“此等賊寇，竟喪心病狂，私采朝廷嚴令禁絕之‘黑鐵’……

“暗中資敵，售與北戎韃虜！此乃叛國通敵、十惡不赦之重罪！

“幸賴劍百戶大人，洞察先機，謀定后動！

“親率麾下精銳，雷霆出擊！

“不僅一舉搗毀賊寇盤踞之黑礦巢穴，更于萬軍之中，親手斬殺黑云寨二當家、賊酋蒼??！

“更兼救回被賊寇綁架之官差婁軍，使其重見天日！

“此役，共斃殺負隅頑抗之黑云寨悍匪兩百余眾！

“拯一方黎庶于水火，功在社稷！”

“此乃——”吳宇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

“那黑云寨勾結(jié)北戎、私采黑鐵、禍國殃民之如山鐵證！”

話音未落，他已從懷中掏出兩卷，用油布仔細捆扎好的簿冊。

手腕一抖，那兩卷書冊，便如同被無形之手托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某窍碌膭π?，拋飛過去。

城下的劍星下意識伸手接住，入手只覺書卷沉甸甸，帶著一股陳年墨跡和鐵銹混合的陰冷氣味。

他強壓著心頭的驚濤駭浪，手指微微顫抖著解開油布纏繩，借著天光匆匆翻開幾頁……

只一眼，他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僵！

這幾本，正是吳宇當日端掉黑云寨那處隱秘礦場時，順手“摸”回來的核心賬簿。

上面一筆筆，清晰無比的記錄著黑云寨這些年，與北戎交易的詳細條目——

時間、地點、數(shù)量、交接人……

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當吳宇說出那番“功勞簿”時。

劍星已是心膽俱寒，此刻親眼目睹這足以抄家滅族的鐵證……

城墻上那個面容白凈、氣質(zhì)甚至帶著幾分書卷氣的年輕寨主……

在他眼中，已再無半分“草莽”的輕視，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令人骨髓發(fā)寒的……

恐怖！

他之前那點因身份而生的桀驁，此刻被碾得粉碎。

劍星緩緩抬起頭，望向城樓的目光復(fù)雜到了極點。

他聲音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平靜：

“吳大寨主……真是……好深的心機，好大的手筆……”

“劍百戶過譽了?！眳怯钤诔穷^隨意的拱了拱手，姿態(tài)依舊從容，眼神卻銳利如刀，剖開所有偽裝：

“在下吳宇，行事但求一個‘理’字。

“自始至終，從未主動對貴方人馬，動過一指頭?！?

他頓了頓，聲音清晰而坦誠：

“唯一一次交手，也不過是與你隊伍中，那位馭靈巫祝，隔空對撞了一只馭靈，彼此試探，點到即止。

“除此之外，貴方任何人身上的傷，皆非我星火寨所為?！?

他目光坦然的迎向劍星：

“至于勾結(jié)外族？更是無稽之談！

“你那位下落不明的弟兄小何……

“究竟遭遇了什么，流落何方，我確實，毫不知情?！?

劍星長長的、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

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憋悶、驚疑、屈辱都擠壓出去。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決斷。

他不再追問小何，只是緩緩點頭，聲音低沉：

“吳大寨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折騰了這偌大一個圈子，到頭來……

“竟是我劍星，承了您一個天大的人情……”

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帶著一絲認命后的干脆：

“大寨主有何吩咐，便請直言吧。

“劍星……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