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風裹著梅雨季特有的黏膩濕氣,像只無形的手在撕扯廠區的鐵皮棚,嗚嗚咽咽的聲響里透著股說不出的蒼涼。唐小升蹲在自行車棚的陰影里,鼻尖縈繞著鐵銹混著機油的味道,望著腳邊堆成小山的家當發怔。帆布包的邊角磨得發白,麻繩捆扎的地方滲出深色油漬,這還是他上個月在廢品站花五毛錢淘來的。雖說來愛申箱包廠不過三個月,兜里攥著的工資還沒焐熱就寄回了老家,可真要搬家,才發現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竟能湊成四大包。
最沉的編織袋里塞滿了從副食店賒來的苕皮、鍋巴,塑料袋被尖銳的邊角戳出細密的針孔,透出廉價膨化食品特有的焦香。枕頭套里還藏著半袋受潮的辣條,油紙包著的瓜子殼在擠壓下發出細碎的脆響,最底層壓著十斤掛面,塑料袋上印著“國營面粉廠“的褪色紅字。這些在旁人眼里不過是些廉價零食,在唐小升記憶里卻是刻骨銘心的印記——十三歲那年發大水,全家靠著地窖里發霉的紅薯撐過半個月,夜里餓得睡不著,他就數著房梁上的木結等天亮。如今這般近乎偏執的囤積,早已成了刻進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他弓著背左夾右扛,帆布包的粗麻繩深深勒進肩膀,像條正在收緊的蛇。不過幾十米的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堆上,雙腿發軟,額頭上的汗珠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走到約莫二十米處,承載著鍋巴的塑料袋突然發出刺耳的撕裂聲,橙黃色的包裝袋混著書本傾瀉而出。唐小升慌忙去撿,粗糙的手掌在地面擦出幾道血痕,卻見幾本泛著黃邊的書滑到一旁,被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穩穩攔住。
“你在看這幾本書?“頭頂傳來帶著詫異的男聲。唐小升抬頭,正對上一雙鏡片后透著驚訝的眼睛。那人穿著筆挺的白襯衫,袖口還別著枚精致的袖扣,手里拿著的正是本上海科技出版社 1982年版的《數理化自學叢書》,翻開的頁面上,密密麻麻的三角函數公式在日光下泛著墨色的光,書頁間夾著的銀杏葉書簽隨著動作輕輕顫動。
唐小升的臉“騰“地燒了起來,耳后根泛起片片紅暈,結結巴巴地解釋:“舊書攤上買的,三毛錢一斤......“他慌亂地伸手去奪,指節不小心擦過對方的手背,觸到一片溫熱。那人卻不松手,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書脊燙金的出版社名:“這可是當年的高考神書,現在市面上很難見到全套了。“唐小升這才注意到對方說話帶著標準的滬普,尾音總帶著上揚的調子,像是浸在蜜糖里的玻璃珠,清脆又悅耳。
等他手忙腳亂把散落的東西塞回包里,再抬頭時,只看見那人轉身朝二樓會計室走去。深灰色西褲包裹的修長雙腿邁著輕快的步伐,皮鞋敲擊地面的“噠噠“聲混著鐵皮棚的嗚咽,在空曠的廠區里格外清晰。唐小升望著那抹消失在樓梯拐角的身影,忽然發現對方后頸處有道淺色疤痕,像條蜿蜒的小溪,在雪白的襯衫領口若隱若現。
當晚的宿舍里飄著鹵味特有的香氣。唐小升神秘兮兮地掏出用油紙包了三層的物件,在姑娘們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展開。當油亮的鹵雞爪露出真容時,狹小的房間瞬間沸騰起來。“哇!這是城隍廟的王記吧?“鄭穎踮著腳湊過來,發梢掃過唐小升的手背,“聽說排隊要兩個小時呢!“切糕眼疾手快搶過一只,咬下的瞬間發出滿足的嘆息:“骨頭都入味了!“
在此起彼伏的贊嘆聲里,唐小升數著分出去的雞爪,自己只留了最小的半只。啃著骨頭縫隙里的肉,聽著姐妹們的八卦,他的思緒卻飄回下午的偶遇。當鄭穎壓低聲音說起廠長侄子時,他耳朵突然豎了起來。“那個秀才啊,“鄭穎用指甲摳著雞爪上的肉,“聽說在美國讀的常青藤,這次突然回來,廠里的老會計都開始記小賬本了。“
唐小升望著墻上斑駁的海報,聽著關于百萬改制款的驚嘆,嘴里的雞爪突然沒了滋味。那些遙遠的數字像團迷霧,在他眼前聚了又散。可當熄燈后的月光透過生銹的鐵窗,在他枕邊投下細碎的光斑時,某個念頭卻像春天的野草,在心里瘋狂生長。他翻身面向墻壁,摸著藏在枕下的《數理化自學叢書》,指腹劃過微微凸起的鉛字——或許,這就是他等了二十年的機會。
第二天上工,流水線的轟鳴聲里,唐小升的目光總不自覺追隨著那個身影。秀才站在質檢臺邊,白襯衫被風扇吹得鼓起,手里拿著的圖紙卷成筒狀,不時在設備上指指點點。當他彎腰查看機器時,后頸那道疤痕又露了出來,唐小升突然想起昨晚鄭穎說的“奪權“,喉嚨發緊,手中的縫紉機針扎進指尖,血珠滴在米色的布料上,暈開一朵小小的紅梅。
午休時,唐小升攥著被汗水浸濕的衣角,在車間外徘徊了許久才鼓起勇氣靠近。秀才正倚著窗臺吃三明治,陽光穿過他手中的咖啡杯,在地上投下琥珀色的光影。“昨天......謝謝您幫忙撿書。“唐小升的聲音比機器的嗡鳴還小。秀才抬頭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掃描儀般上下打量著他,忽然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你對 cos2θ+ sin2θ= 1這個公式,理解得還不夠透徹。“
這句話像把鑰匙,打開了唐小升封閉多年的世界。接下來的日子里,每當機器檢修的間隙,秀才就會在廢紙上畫坐標系,用鋼筆尖輕點著講解拋物線的奧秘。有次講到電磁感應,秀才甚至解下領帶,系在兩個零件上模擬磁場方向,引得路過的女工們捂嘴偷笑。可唐小升不在乎那些竊竊私語,他像塊干涸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每個知識點,筆記本上記滿了不同顏色的批注,連邊縫都塞著臨時撕下的煙盒紙,寫著沒來得及消化的公式。
直到那個暴雨傾盆的傍晚,唐小升幫秀才整理文件時,無意中瞥見最底層的財務報表。泛黃的紙張上,用紅筆圈出的數字觸目驚心:“生產線改造預算:150萬“。窗外的閃電照亮秀才緊鎖的眉頭,他正對著電腦屏幕快速敲擊,鍵盤聲混著雨聲,像極了唐小升老家過年時的鞭炮。當鼠標滾輪滾過“股權變更方案“幾個字時,唐小升的心跳漏了一拍——原來大家說的奪權,不是玩笑。
雨越下越大,打在鐵皮棚上震耳欲聾。唐小升悄悄把報表放回原位,指尖殘留著油墨的味道。他望著秀才專注的側臉,突然發現對方睫毛投在眼下的陰影,和自己父親在神像前畫符時的模樣重疊。這個發現讓他后背發涼,卻也更加堅定了某個決定。或許這就是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的聲音,而他,絕不能錯過這輛駛向未來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