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公是王珪的人。“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去年冬至，王珪還特意為他謀了個內侍省少監的缺。“
程巖點頭，從袖中取出那把繳獲的突厥短刀。刀身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刀刃上的細密紋路如同毒蛇的鱗片。他將刀柄末端的隱蔽刻痕轉向光亮處：“這把刀的鍛造手法很特殊，用的是陰山寒鐵。而這紋路——“他指向一個形似狼首的符號，“這是突厥阿史那部鐵匠獨有的標記。“
話音未落，閣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程巖迅速吹滅燈盞，青銅燈盞中的燈油尚溫，一縷青煙裊裊升起。兩人隱在殿柱后的陰影里，程巖的手已按在腰間劍柄上。
透過雕花窗欞，他們看見幾個黑影提著燈籠匆匆穿過回廊。昏黃的燈光映照下，為首之人面白無須，正是高公公。他身后跟著兩個魁梧的侍衛，腰間懸著的不是宮中制式佩刀，而是帶著彎弧的異域兵器。
“跟上。“李明月低聲道，素手在墻上一幅《雪夜訪戴圖》后輕輕一按，磚石竟無聲滑開，露出條幽深的暗道。
暗道狹窄得僅容一人側身而過，墻壁上凝結著冰冷的露水。程巖跟在李明月身后，嗅到空氣中混雜著霉味、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他的靴底踩在潮濕的石階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轉過第三個彎時，前方突然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處理干凈了嗎？“是高公公特有的尖細嗓音，像鈍刀刮過陶器。
“放心，已經喂了狗。“一個粗糲的聲音回答，帶著濃重的河北口音，“那小崽子到死都沒說一個字。“
程巖和李明月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貼著冰冷的石壁，慢慢靠近聲源。透過一道磚縫，他們看見高公公正和一個身著侍衛服飾的壯漢站在一間石室中。地上草席上躺著一具瘦小的尸體——正是那個小太監。
小順子的尸體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扭曲著，右手五指深深摳入自己的咽喉，指甲縫里滿是血肉。他的臉色呈現出不自然的青紫，嘴角殘留著白色泡沫，最駭人的是那雙圓睜的眼睛——瞳孔已經擴散，卻仍凝固著臨死前的恐懼與不甘。
“毒殺。“程巖在李明月耳邊輕聲道，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垂，“看他的指甲，有劇烈掙扎的痕跡。“
李明月微微頷首，目光卻鎖定在高公公手中的物件上——那是一個寸許見方的羊脂玉盒，盒蓋上精雕細琢著王家的九尾狐家徽。高公公正用一方絲帕仔細擦拭盒角的一點紅色痕跡。
“走吧。“高公公將玉盒收入袖中，對侍衛使了個眼色，“太子還等著回話呢。“
就在他們轉身的瞬間，程巖不慎碰倒了墻邊一個積滿灰塵的陶罐。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暗道中如同驚雷炸響。
“誰？！“
侍衛的暴喝在狹窄的暗道中炸響，回聲如同悶雷般在石壁間來回碰撞。程巖眼見藏不住了，猛地推開暗門，身形如獵豹般竄出。暗道內的火把被勁風帶得劇烈搖晃，將眾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墻面上。
“公主殿下在此，都不要動！“
程巖的厲喝聲中，腰間橫刀已然出鞘。刀光如雪，在昏暗的暗道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那侍衛反應極快，一個側身避過鋒芒，反手抽出腰間彎刀。兩刃相擊，迸出一串耀眼的火星。
高公公面色瞬間慘白如紙，轉身就要往暗道深處逃竄。李明月身形一閃，素白的手掌在墻上一拍，借力騰空而起，墨色衣袂在火光中展開如夜梟的羽翼，輕盈地落在高公公面前。
“高公公，這么急著去哪？“
她的聲音輕柔似水，卻讓高公公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老宦官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永...永嘉公主...“高公公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渾濁的老眼中滿是驚恐，“老奴...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程巖與侍衛纏斗數招，抓住對方一個破綻，刀背重重敲在其手腕上。彎刀“當啷“落地，侍衛悶哼一聲，踉蹌后退數步，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上。
“奉誰的命？“程巖一個箭步上前，刀尖抵在高公公顫抖的喉間，“王珪？還是太子？“
高公公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決絕。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探入懷中，掏出那個羊脂玉盒。程巖眼疾手快，橫刀一挑，玉盒飛向半空。然而還是晚了一步——高公公的指縫間已經夾著一粒猩紅的藥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入口中。
“呃...啊...“
高公公的面容瞬間扭曲變形，青筋如蚯蚓般在額頭暴起。他的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嚨，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七竅中滲出濃黑的血線，順著皺紋縱橫的老臉蜿蜒而下，滴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
李明月上前一步，劍尖挑開高公公的衣領。老宦官的脖頸處已經浮現出蛛網般的黑紫色紋路，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面部蔓延。
“鶴頂紅。“她冷聲道，收劍入鞘，“見血封喉。“
那被制服的侍衛見狀，眼中閃過絕望之色。他突然從靴筒中摸出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地向自己咽喉劃去。李明月身形如電，長劍再次出鞘，劍尖精準地挑中匕首的護手。
“想死？沒那么容易！“
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叮“的一聲釘在石室頂部的橫梁上。侍衛被程巖反剪雙臂按在地上，粗糙的石面磨破了他的臉頰，鮮血混著塵土，在臉上留下道道污痕。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侍衛的聲音嘶啞如破鑼，“他們抓了我全家...妻兒老小都在他們手上...“
“誰指使的？“程巖手上加力，將侍衛的頭顱死死按在石板上。
侍衛的嘴唇劇烈顫抖著，喉結上下滾動。就在他剛要開口的瞬間，一支弩箭突然從暗處激射而來，精準地釘入他的咽喉。
“有埋伏！“
程巖一把拉過李明月，兩人迅速躲到一根粗大的石柱后。又是三支弩箭破空而至，釘在他們方才站立的位置，箭尾的翎羽猶自顫動。暗室中頓時陷入死寂，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侍衛垂死的“咯咯“聲交織在一起。
程巖屏息凝神，耳尖微動。他聽到極輕的腳步聲在暗道深處漸漸遠去——刺客正在撤離。李明月按住他的手臂，輕輕搖頭。她的指尖冰涼，卻在微微顫抖。
待箭聲停歇，程巖小心地探頭查看。石室中除了三具死狀各異的尸體，再無他人。高公公的尸體已經僵硬，臉上凝固著痛苦與恐懼交織的表情；侍衛的咽喉處插著弩箭，雙目圓睜；而小太監的尸體則蜷縮在角落，像一只被遺棄的幼獸。
“查查這個。“李明月從高公公的袖中找出一塊素白絹布，上面用朱砂寫著一個地址：“平康坊南曲，柳宅。“字跡娟秀，卻透著幾分倉促。
程巖接過絹布，指尖觸到一絲濕潤——是血。他將絹布湊到鼻尖輕嗅，除了血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味。這味道他認得，是東宮常用的熏香。
“這小太監...“程巖的目光落在那具瘦小的尸體上，少年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仍在控訴著什么。他伸手輕輕撫過那雙眼睛，指尖感受到睫毛最后的顫動。
“我們會查個水落石出。“李明月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鐵。
程巖蹲下身，用刀尖輕輕挑開那個落在地上的羊脂玉盒。盒中幾粒猩紅藥丸滾落出來，在青石板上劃出幾道細小的血痕。藥丸散發出的苦杏仁氣味在密閉的石室中愈發濃烈，熏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確實是鶴頂紅。“李明月用帕子掩住口鼻，從發間取下一支銀簪，撥弄著其中一粒藥丸，“但比常見的要紅上三分，怕是摻了其他東西。“
程巖的目光轉向那支釘在侍衛咽喉的弩箭。箭身通體漆黑，箭鏃卻泛著詭異的藍光。他小心地拔出箭矢，箭尾處刻著一個幾乎不可見的“卍“字符——這是佛門密宗的印記，卻被人刻意扭曲了筆畫。
“這箭...“
“來自慈恩寺。“李明月突然打斷他，聲音壓得極低，“三日前，玄奘法師的譯經場丟了一批箭矢。“
殿外風聲漸緊，卷著雪粒拍打在石窗上，發出細碎的聲響。程巖突然意識到，這暗室的位置極為特殊——恰好在東宮與太極宮的夾墻之間，是兩不管的地帶。
“平康坊南曲的柳宅...“程巖摩挲著那塊染血的絹布，突然想起什么，“三年前，王珪的侄女嫁給了柳家的嫡子。“
李明月眸光一閃，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錢大小的玉牌：“這是從小順子貼身衣物里找到的。“
玉牌溫潤如水，正面刻著“東宮行走“四個小字，背面卻是一幅精細的突厥草原地圖。程巖的指尖在凹凸的紋路上游走，突然在邊緣處摸到一道幾乎不可察覺的凹槽。
“有夾層！“
他用力一掰，玉牌應聲而裂。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片飄落下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突厥文字。李明月迅速接住紙片，就著火光細看，臉色越來越凝重。
“是東宮的布防圖...“她的聲音微微發顫，“連玄武門換崗的時辰都標得清清楚楚。“
程巖的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忽然想起今晨太子把玩金杯時，那看似隨意的問話——“你和永嘉姑姑走得很近？“這絕非偶然。
“我們得立刻...“
話音未落，暗室深處突然傳來“咔嗒“一聲輕響。程巖本能地撲向李明月，將她護在身下。幾乎同時，三支弩箭從不同方向射來，釘在他們方才站立的位置。
“不止一個刺客！“程巖低吼著，手中橫刀已然出鞘。
李明月卻按住他的手腕：“不是沖我們來的。“
果然，箭矢射向的是那幾具尸體。高公公的尸身上瞬間多了兩支箭，而小順子的額頭正中被第三支箭貫穿——這是滅口，更是銷毀證據。
暗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程巖屏息凝神，聽到極輕的腳步聲從三個不同方向漸漸遠去。刺客顯然對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連撤退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慈恩寺的箭，東宮的令牌，王家的毒藥...“程巖的聲音干澀，“這潭水比我們想的還深。“
李明月突然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輕輕放在小順子冰冷的掌心：“這孩子不過是個棋子。“她的指尖在小太監青紫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但他用命給我們指了條明路。“
程巖望向那塊玉佩——正是他們之前找到的信物，背面的“隱“字在火光下泛著血色的光澤。
“平康坊...“他喃喃道，突然想起今早杜楚客鬼祟的身影，“那里是...“
“長安最大的銷金窟，也是各路消息的集散地。“李明月已經起身，墨色衣袂在火光中翻飛，“更重要的是，柳宅的后墻，緊挨著王珪別院的荷花池。“
第二日早上。程巖揉了揉酸澀的雙眼，指尖的狼毫筆在宣紙上細細勾勒出平康坊的街巷布局。墨跡未干的線條在晨光中泛著微光，將柳宅周邊的每一處細節都精確呈現。
“一夜未睡？“
清泠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幽蘭香氣飄來。程巖抬頭，看見李明月斜倚在門框邊，逆光中她的輪廓鍍著一層金邊。她今日難得換下了慣常的素色衣裙，改著一襲藕荷色繡銀線襦裙，腰間束著月白色織錦帶，襯得腰肢不盈一握。發間只簪了一支白玉蘭銀簪，花蕊處綴著米粒大小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動。
程巖擱下筆，看著李明月款步走近。她手中捧著的青瓷茶盞冒著裊裊熱氣，茶香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蘭麝香氣，在晨光中氤氳開來。
“柳宅東側的巷子畫窄了。“她俯身指點地圖，發絲垂落，掃過程巖的手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頭油香氣，“實際能容兩輛馬車并行。“
程巖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接過茶盞時指尖擦過她的手指。李明月的指尖微涼，像是清晨帶著露水的花瓣。
“殿下對平康坊倒是熟悉。“他抿了口茶，上好的顧渚紫筍，溫度剛好。
李明月唇角微揚，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本宮當年追查鹽鐵案時，在平康坊潛伏過半月有余。“她突然伸手，指甲上淡粉色的蔻丹在地圖上一點，“這'醉仙樓'的花魁柳如是，最是消息靈通。“
“柳如是？“程巖眉頭微蹙，覺得這名字似曾相識，“似乎在哪兒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