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剛過，程巖就醒了。他輕手輕腳地起身，生怕驚動睡在外間的劉大壯。推開雕花木窗，晨霧中的長安城還沉浸在睡夢中，只有更夫的梆子聲在坊墻間回蕩。
“不能再拖了。“程巖摩挲著袖中那塊雕花肥皂，上面“程記“二字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這半個月來，已經有四撥人明里暗里打聽肥皂的配方——西市的胡商、東宮的屬官、甚至還有太原王氏的管事。
他展開一張羊皮地圖，手指在城南的幾處地點來回游移。最終停在終南山腳下一處不起眼的山谷——那里有活水，又遠離官道，最重要的是，附近有個廢棄的瓷窯，可以掩人耳目。
“少爺，都準備好了。“劉大壯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后，腰間別著新打的橫刀。這個憨厚的農家漢子，正是程咬金親衛隊里面，今日休息，就過來幫忙
程巖點點頭，目光掃過院子里正在裝車的伙計們。這些人都簽了死契，家小都在他掌控中。但人心難測，他暗想，必須盡快在作坊里實行分工制，讓每個工匠只掌握一部分工序。
馬車吱呀呀地駛出后門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程巖特意選了七輛一模一樣的馬車，分別駛向不同方向。他自己則換上粗布衣裳，騎著毛驢繞道而行。
“東家，咱們真要放棄西市的鋪面？“劉大壯不解地問，“生意那么好...“
程巖沒有立即回答。驢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格外清脆。他想起昨日在平康坊見到的場景——那些貴婦人們為了一塊雕花肥皂爭得面紅耳赤，更有甚者，已經開始仿制劣質品在市面流通。
“不是放棄，是升級。“程巖終于開口，“普通的肥皂誰都能做，但我要做的，是連皇室都離不開的珍品。“
山谷比想象中更隱蔽。三面環山，唯一的入口被茂密的灌木遮掩。程巖跳下毛驢，踩著露水走到溪邊，捧起一捧水——清澈見底，帶著山泉特有的甘甜。
“就在這里。“他深吸一口氣，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讓他想起青州的童年。那時的他，還是個在父親書房里偷偷做小實驗的頑童，哪能想到有朝一日會為了一塊肥皂如此大費周章？
工匠們已經開始搭建草棚。程巖親自監督最關鍵的部分——堿液池的建造。他用特制的鐵鍬在黏土層上劃線，要求池壁必須用糯米灰漿抹平。
“東家，這池子做這么講究作甚？“老窯工不解地問。
程巖笑而不答。只有他知道，這池子將來要用來做香皂的熟成。普通肥皂三天就能出貨，但他要做的，是至少窖藏三個月的精品。就像釀酒一樣，時間會賦予它獨特的韻味。
太陽升到正午時，第一批原料已經運到。程巖特意讓人將裝著油脂的陶罐埋在陰涼的土坑里——這是他從《齊民要術》中學來的保鮮方法。看著井然有序的工地，他總算松了口氣。
但這份安心沒持續多久。傍晚時分，阿福突然狂吠起來。程巖心頭一緊，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那里藏著一把李明月送的匕首。
“程小子，躲在這山溝溝里，是要做山大王不成？“
程咬金洪亮的聲音震得樹梢上的鳥兒四散飛逃。他騎著那匹著名的烏云踏雪，十幾個親兵在身后一字排開，鎧甲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程巖暗叫不好，臉上卻堆起笑容：“國公爺說笑了，在下只是...“
“只是什么？“程咬金翻身下馬，地面都為之一震，“怕人偷了你的肥皂方子？“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淡黃色的肥皂，“連皇后娘娘都在用的東西，你藏得住？“
程巖心頭劇震。肥皂進皇宮的事他完全不知情，看來是有人刻意為之。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程咬金的表情——這位看似粗豪的國公，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
“國公明鑒。“程巖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如到草棚里詳談？“
簡陋的草棚里，程巖親自煮茶。水是剛打的山泉水，茶葉是明前龍井，茶具卻是粗陶碗——這是他的小心機，既要示好，又不能顯得太過殷勤。
程咬金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咂了咂嘴：“好茶！不過...“他突然壓低聲音，“小子，你這作坊，搬到我封地去如何？“
程巖的手微微一抖。他早料到會有這一天，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還是程咬金親自出面。
“國公厚愛，只是...“
“別急著拒絕。“程咬金瞇起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配方還是你的，工匠還是你的人，老夫只要三成利，保你生意平安。“
程巖慢慢啜飲著茶水，大腦飛速運轉。程咬金的提議看似優厚，但一旦進了他的封地，就等于把命脈交了出去。這位國公雖然豪爽，可他背后的勢力盤根錯節...
“國公，在下有個更好的提議。“程巖放下茶碗，“五成歸內帑，兩成歸我，一成歸您。“他頓了頓，“剩下兩成，分給該打點的人。“
程咬金濃眉一挑：“哦？細細道來。“
程巖取出一張紙，上面是他早就準備好的分成方案：“肥皂進獻皇室，由永嘉公主出面經營。女子用此物天經地義，不會引人非議。“
“你小子...“程咬金突然哈哈大笑，“連公主都算計進去了！“他拍著程巖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人生疼，“不過為何只拿兩成？“
程巖露出苦笑：“不瞞國公，肥皂工藝簡單，遲早會被人仿制。與其到時候被動，不如主動獻給陛下。“他壓低聲音，“真正的利潤，在后續的香皂、藥皂上。“
程咬金眼中精光一閃，突然湊近：“那兩成分給誰？可別說是那些世家...“
“自然不是。“程巖冷笑，“他們看不起商賈之事，我們何必自討沒趣？這兩成，給對李世民忠誠的大臣們。“
草棚里突然安靜下來。程咬金盯著程巖看了許久，突然仰天大笑：“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程小子，老夫果然沒看錯你！“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拍在桌上：“拿著這個，明日去我府上找管家。作坊的材料、人手，隨你調用。“站起身時，他又補充道：“不過你那兩成太少了，拿三成吧，我一成就夠。“
程巖堅持道：“不必。配方在我手中，后續改良的產品才是重頭戲。“他意有所指地補充：“比如...專供軍中的藥皂。“
程咬金眼前一亮，重重拍了拍程巖的肩膀：“就這么定了！三日后我派人來幫你擴建作坊。“臨走時，他突然回頭：“對了，公主那邊...需要老夫幫你說項嗎？“
程巖耳根一熱：“不勞國公費心，在下自有打算。“
目送程咬金一行人遠去，程巖長舒一口氣。這場談判比他預想的順利得多。他走回正在建設的作坊，看著初具規模的堿池，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肥皂只是開始，有了程咬金和皇室的支持，他的計劃終于可以全面鋪開。那些藏在書房抽屜里的圖紙——香水、玻璃、甚至火器改良方案，都將有機會變成現實。
暮色漸濃，程巖站在溪邊，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水波蕩漾間，他仿佛看到了父親欣慰的笑容。那個曾經在青州小院里癡迷格物的少年，如今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路。
“少爺，晚飯好了。“劉大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程巖收回思緒：“你們先吃，我再看看圖紙。“他點燃油燈，在簡陋的木桌上鋪開一張新的圖紙——這是他為李明月設計的香水作坊草圖。等肥皂的事穩定下來，就該著手準備了。
夜風拂過山谷，帶來遠處長安城的鐘聲。程巖突然想起今早離開時，李明月托人送來的那封信。信上說，她已經在宮中為他周旋...
此時，宮中，李明月將青瓷香爐往案幾中央推了推，升起的檀香立刻在殿內織成朦朧的紗帳。她斜倚在繡墩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塊雕著蘭花的香皂——這是三日前程巖托人送進宮的新品。
“公主，尚服局又遞了帖子來。“貼身宮女青黛捧著鎏金托盤輕聲道，“說是重陽節要用的香囊...“
“擱著吧。“李明月漫不經心地擺手，目光掃過窗外。暮春的雨絲正斜斜地打在芭蕉葉上，讓她想起那日在終南山，程巖蹲在溪邊檢測水質時，雨水也是這樣打濕了他的青衫。
青黛突然壓低聲音：“太醫署的宋奉御方才求見，說是給公主送安神的香藥。“
李明月的指尖一頓。宋奉御是太子的人，這個節骨眼上來送藥？她不動聲色地展開團扇：“請他去偏殿候著。“
當宋奉御捧著錦盒進來時，李明月已經換了身杏黃色宮裝，發間只簪了支素銀步搖。老太醫行禮時，她敏銳地注意到對方的目光三次掃過案幾上那塊顯眼的香皂。
“老臣新配的安神散。“宋奉御將錦盒放在香爐旁，“用朱砂、琥珀...“
“有勞奉御。“李明月用團扇半掩著臉，“聽聞太子殿下近日睡不安穩？“
宋奉御的胡子抖了抖：“殿下憂心國事...“他突然話鋒一轉，“公主用的這香胰子倒是別致，比尚宮局進獻的還精巧三分。“
檀香在兩人之間緩緩流動。李明月忽然輕笑出聲，從多寶格取來個描金漆盒：“奉御好眼力，這是本宮托人在終南山尋的方子。“她故意將漆盒打開一條縫，露出里面五塊形態各異的香皂，“原想獻給母后賞玩的...“
宋奉御的眼睛頓時亮起來。李明月看得真切——果然是為這個來的。自從程巖的肥皂在平康坊流行開來，宮里各路人馬都在打聽配方。
“老臣斗膽...“宋奉御喉結滾動，“不知公主可愿割愛一塊？太子殿下近日...“
“本宮記得。“李明月突然合上漆盒，“三年前東宮夜宴，奉御曾說女子不宜干政。“她將漆盒推過去，“如今倒要本宮獻物取悅儲君？“
次日清晨，李明月特意選了件月白色襦裙，發間只點綴幾粒珍珠。當她捧著漆盒走進兩儀殿時，正在批閱奏章的長孫皇后明顯怔了怔。
“嫂子。“李明月行完禮，直接打開漆盒，“這是我偶然得的浣玉膏，想著嫂子日夜操勞...“
長孫皇后拿起一塊雕著牡丹的香皂，湊近輕嗅：“倒是比尚宮局進獻的細膩。“她忽然抬眼，“聽說平康坊近來也流行這個？“
殿角的銅漏滴答作響。李明月知道嫂子這是在敲打她私自出宮的事，便乖巧地跪坐在繡墩上：“不敢隱瞞，這原是隴州程...“
“程巖？“長孫皇后打斷她，從案幾抽屜里取出塊相似的肥皂，“昨日太子也獻了一塊，說是太原王氏的供奉。“
李明月的指甲掐進掌心。她早該想到那些世家會趁機作梗。但當她看清長孫皇后手中那塊肥皂粗糙的做工時，突然笑了：“嫂子不妨對比著用用。“
長孫皇后將兩塊肥皂浸入金盆，王氏的立刻泛起渾濁的泡沫，而程巖制的則在水中舒展如蓮，散發出清雅的檀香。高下立判。
“倒是個巧匠。“長孫皇后擦著手，“只是商賈之物...“
“嫂子明鑒。“李明月趁機進言，“我想著，不如將方子收歸少府監，既全了體統，又能...“她壓低聲音，“貼補內帑。“
窗外的日光突然穿透云層，將殿內照得通明。長孫皇后轉動手上的玉鐲，忽然問道：“你與那程巖，可是舊識？“
李明月耳尖微紅：“小妹在隴州時，有過接觸。“
“原來如此。“長孫皇后意味深長地笑了，“本宮記得盧國公前日遞了折子，說要將浣玉膏納入軍需...“她突然將漆盒合上，“此事就交由你督辦吧。“
當夜三更，李明月獨自在寢殿徘徊。白日的勝利并未讓她安心——那句“交由你督辦“，分明是默許她與程巖往來。但這恩典背后，又何嘗不是一種試探？
“公主，藥熬好了。“青黛捧著藥碗進來，碗底卻壓著張字條。李明月借著喝藥展開，熟悉的字跡讓她心頭一熱：
“終南別院已備妥，香藥十甕不日可至。另，新得波斯薔薇露制法，盼與公主共研。程。“
字條邊緣還畫著個小小的肥皂圖案，正是她最喜歡的那款蘭花香型。李明月將字條湊近燭火，看著火苗吞噬墨跡時，忽然想起那日程巖說的話：“香皂只是敲門磚，真正的戰場在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