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辱臣死。
十二藤甲兵盡都拔劍怒目,以奇珍打造、鐫刻玄玄之紋的手弩也齊齊舉對向方丈。
兩側經帷之后,僧人敲打木魚的聲音驟止,天王殿外,三千修行有成的武僧持棍站立。
“方丈何故如此!”孟祝濤驚怒呵問,隱在江湖俠客里的大太監目光閃爍,
莊洪屏住呼吸,漢王世子后退一步,陳德清朝著陳圣靠近一步。
殿中百相。
蜀王忽然一笑:
“本王見一些故人之后,談論一二,方丈何故嗔怒?修行還是不到家,這可不像是高僧大德。”
方丈淡淡回答:
“昨日,已有小施主一聲當頭棒喝,喝醒了老衲,老衲的確非是高僧,非是大德,無規無矩,卻也可隨心所欲。”
蜀王再笑:
“方丈氣勢洶洶,外頭又是三千武僧,莫非是要將本王杖斃在此天王殿中?不瞞方丈,本王麾下十萬甲士,無一在此近處,方丈可以一試。”
老和尚再道:
“王爺說笑了,三公三孤已一口一聲呵破法相,王爺更在三公三孤上,便是飛升的仙人來了,也難奈何的了王爺。”
蜀王搖頭:
“方丈近不得本王身前方寸,那武僧的棍子卻能是實打實的敲死本王,真不試試?”
老和尚不語,于眾目睽睽之下,他朝著蜀王翻了一個極標準的白眼。
俠客與世家子面面相覷。
劍拔弩張的氛圍在老和尚的白眼里頭散盡。
蜀王哈哈大笑,身上的四爪蛟龍袍子微微抖動著,他話鋒一轉,笑瞇瞇開口:
“既然方丈不殺本王,那本王便有些好奇了,昨日是哪位豪杰,能給方丈一記當頭棒喝?”
一雙雙眼睛齊刷刷的看向陳圣身邊的少女。
蜀王便也看了過來,饒有興趣:
“丫頭,叫什么名字?”
靈槐執禮:
“回王爺的話,諸葛靈槐。”
“諸葛......金雞村的?”蜀王微笑再問,五百丈外靜室里的大祭司瞳孔驟縮。
殿里眾人驚詫,來到北市集鎮的時日也不算短了,自然也聽過南邊那村寨,
可堂堂西蜀王,竟也知道一小山村?
靈槐再執禮:
“回王爺的話,是。”
蜀王含笑:
“嗯,既然是諸葛丞相的后人,那便不足為奇了......我孟氏與諸葛一脈,淵源很深吶。”
“數千年前,諸葛丞相七擒七縱我孟氏先祖,成就一段佳話......丫頭,可愿來本王麾下做事?封你一個大官當當?”
眾人微微嘩然,諸葛后人?
原來如此!
靈槐神色不變,搖頭道:
“一介女流,如何可為官?”
方丈出言譏諷:
“二十二年前,西蜀攝政王諸葛有懷,便是王爺親手砍了的吧?也好意思招攬諸葛氏?”
蜀王不以為意:
“可惜可惜。”
說完,他一步步走上前,靴子踩落,聲聲脆。
四爪蛟龍袍的老人,就這么走到了殿前大佛像處,錘錘腰,伸伸腿,吃力的爬上佛像,斜坐在佛頭之上,一揮袖袍:
“本王便在此觀方丈三問了......這金子做的肉髻有些硌屁股。”
說著,王爺拍了拍屁股底下佛頭頂上,那一粒又一粒的‘包’,含笑:
“方丈,請吧?”
經帷后的僧人激憤,殿外三千武僧同時以棍擊地,發出轟聲!
方丈卻不怒不嗔,呵呵一笑:
“數千年教化,到底沒養出貴族氣,還是那遭了六擒依舊不服氣的南蠻。”
王爺坐在佛頭上,笑答:
“本王不忘本。”
方丈不再搭理,走上前,坐在七顆明黃蒲團里,正中間的那一粒上,一敲身前木魚。
‘咚!’
殿內之人,除了佛頭上的王爺,都覺得心頭雜念頓時一消,就連十二個藤甲悍卒身上的煞氣,也驟減三分。
方丈第二次敲木魚,人人皆覺得心靜神明,藤甲悍卒的煞氣,再減三分。
方丈第三次敲木,人人都似聽見佛家妙音,如醍醐灌頂,大徹大悟,藤甲悍卒的煞氣,又減三分。
三位歷經上百場大小戰仗才養出大兇煞的悍卒子,就聽了三聲木魚,一身煞氣去盡。
身上氣息,也從命火層面,跌落了下來,再跌,還跌。
竟都變回了普通人。
陳圣清晰的感知到這一切,心頭驚動于方丈無聲無息間的偉力,下意識回頭,看那位佛像腦袋上的老王爺,
老王爺卻不惱不怒,正專心致志的摳著佛頭上的肉髻,看來,是真覺得一粒粒肉髻太硌屁股。
“今日,依老衲曾有之言,當為三位施主賜福。”
老和尚聲音中正平和,明明不大,卻響徹每一人的耳畔。
他道:
“便有三問,答上一問,便可受此賜福。”
殿里的世家子與江湖俠客皆是精神一振,他們絕大部分來此的目的,就是沖著賜福來的!
大宗的賜福,還是佛門大宗......這賜福,可是大手段,是一門玄術!
就連陳圣也動了心念。
奇異妙玄仙,玄術僅次于仙術,可翻江倒海,搬山撼岳,若施在賜福之上,又能如何?
可惜,這老和尚看自己不順眼,賜福怕是無緣了。
“今,第一問。”
方丈幽幽開口:
“是且問,何為佛?”
陳德清第一個站起身來,做禮而答:
“普度眾生、心懷慈悲為佛!”
見他起身,世家子們輕嘆,不再動彈。
方丈微笑:
“可還有?”
后頭的莊洪站了起來:
“佛者,覺行圓滿之圣人也,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具足十力、四無畏、十八不共法,位于莊嚴凈土,慈悲無量,智慧無邊!”
方丈不置可否,再問:
“可還有?”
殿中人都啞然,本來是不敢與陳德清相爭,此刻卻是想不出比莊洪更好、更標準的答案。
佛頭上的王爺忽然哈哈一笑:
“摳下來了,原是個金箔片,非是鑄的金子哩!”
殿中目光都望向他,
老王爺從佛頂肉髻上摳下金片把玩著,見諸人看來,忽咧嘴一笑:
“要本王說,什么是佛,嗯.....干屎橛,麻三斤!若問佛是什么,餓了吃,困了眠,地上草木葉子,天上太陽蛋子!”
“老方丈,本王此刻答一答你,這問者、答者、問處、答處,何處不是佛?若更向外馳求,早是白云萬里!”
殿里一寂,經帷后的僧人若有所思,蒲團上的方丈垂眸沉吟。
許久。
方丈嘆了一聲:
“王爺倒是有一顆好佛心,但老衲的賜福,王爺可要?”
“當然要!”王爺將屁股在佛腦袋上一蹭又一蹭:“本王用不上,送出去罷.......”
“唔,下頭那個戴著白臉兒面具的小蠻子,就送你了!”
方丈眼中訝意一閃,戴著白面具的阿蠻懵懵的抬起頭來。
“那第一問之賜福,便該這位小施主。”
方丈呼氣,繼續道:
“則,第二問,心在何處?”
陳德清奮勇起身:
“回稟方丈,我之心,跳動于方寸間,所思所念,皆由此生發。”
方丈搖頭。
面相陰柔的江湖俠客起身,笑盈盈:
“這心,在胸腔里,往慈悲去。”
方丈沉吟一息,還是搖頭。
靈槐忽然開口:
“佛僧皆覓心,覓心不可得,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若言在方寸,方寸本空;若言在萬物,萬物唯心,此心遍布虛空,無形無相,如云在青天,水在瓶中。”
她認真開口:
“方丈要問的,我等該求的,從非尋見此‘心’,而是熄滅尋見此心的妄念。”
老和尚含笑,點頭:
“那第二個賜福,便該靈槐施主。”
靈槐卻搖頭:
“我也把賜福送人......就送給我家大蠻。”
她伸手,指向陳圣。
一道道羨慕嫉妒恨的目光落來,老王爺好奇的伸長脖頸瞧望,莫名其妙吃了一嘴軟飯的陳圣,樂呵的撓頭。
“此山蠻何德何能!”有世家子忍不住,小聲嘀咕,不知是在羨慕賜福,還是在羨慕這蠻子,能得了靈槐的青睞。
老方丈笑容卻猛然一滯。
三問,三種賜福。
第三種最好。
他給陳圣準備的,是第三問,是第三賜。
這女娃子,搗什么亂!
方丈沉默片刻,咳嗽一聲,開口道:
“王爺不受賜福,故此可贈,靈槐施主卻贈不得......不過靈槐施主若想要這蠻子得賜福,那老衲倒是不妨問一問此蠻。”
他看向陳圣,淡淡道:
“施主機心重又重,老衲不只問你第三問,第一、第二問,卻也要再問你一遍,你若能盡都答上來,老衲便給你一個大大的賜福,如何?”
陳圣眨巴眨巴眼睛,這老和尚,又為難自己?
他學著蜀王翻個白眼。
大悲方丈心頭卻是一定,如此,只要此子回答稍微過的去,自己都可名正言順,給一個大賜福!
他問:
“蠻子,此第一問,何為佛?”
陳圣斜眼,這昭覺寺的方丈,佛門大宗,怎么心眼子這般小?
就非要自己出個丑子?
他可想不出比老王爺更好的回答,也懶得去想。
“我今早吃的清粥。”陳圣隨口回答。
有世家子發笑,江湖俠客搖頭,牛頭不對馬嘴......蠻子果然是蠻子!
空有些武勇,卻不知禮,也沒腦子。
蠻夷罷!
發笑聲中,老方丈沉默許久。
“好!”
他撫掌贊嘆:
“汝機心雖重,這答的,卻極好!”
大殿驟然死寂,陳圣懵逼的看向這位佛門大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