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十月十五，潼關以東數里，無名山丘。
凜冽的秋風卷著塵土硝煙刮過王卷之的臉頰，身后是風塵仆仆的王二及百余精銳鐵騎，人人臉上都帶著長途奔襲后的疲憊。
山下的洛川平原已化作人間煉獄！
視野所及，全是黑壓壓洶涌的人潮！
旌旗如林，刀槍如葦，遮天蔽日，震天的喊殺聲、戰鼓聲、號角聲、震得腳下山石都在微微震顫！
王卷之立于高處環視四周，西山方向，高杰部依托山勢還在進行頑強抵抗，但闖軍的人數實在太多了，如同螞蟻般密密麻麻地向上攀爬，前仆后繼！
西山高杰部的防線，一時間不斷被撕開缺口填補，又不斷被后續涌上的人潮淹沒！
禁溝西岸，白廣恩的陣地更是岌岌可危！
那道號稱天塹的禁溝，此刻已被無數尸體填平，闖軍踏著同伴的尸體，如同瘋魔般沖向白廣恩的營壘，此處明軍仍在苦苦支撐，但陣線已呈崩潰之勢！
山下洛川平原的開闊防線更是遭受了主力進攻，李自成的精銳三堵墻騎兵反復沖擊著明軍，步卒更是一波接一波撲向駐守各個防御點的明軍！
“頂住！頂住啊！”
“放箭！快放箭！”
“火銃手！裝填！快裝填啊！”
“……”
隨風傳來的絕望嘶吼飄進耳中，然，崩潰……還是來了！
“快跑啊！”
“擋不住了！快跑啊！”
“逃啊！”
一聲驚呼，洛川平原防守的明軍如炸窩的馬蜂，徹底崩潰！
王卷之皺眉看著他們丟盔棄甲，哭喊著，尖叫著，不顧一切地向潼關南門奔逃！
“殺啊！別讓狗官兵跑了！”
“活捉孫傳庭！”
“沖進潼關！活捉孫傳庭！”
“……”
緊接著，闖軍爆發震天歡呼咆哮，如嗜血狼群一般緊追不舍！
潰敗的明軍如洪流瘋狂地涌向潼關城下！
然，潼關城那高聳的城門早已緊閉，城墻上的守軍看著城下的潰兵和緊隨其后的追兵，驚恐拉滿弓弦卻不知該射向何方！
“開門！快開門啊！”
“快開城門，放我們進去！”
“孫督師！開門啊！”
哭喊、咒罵、哀求聲此起彼伏，然城門依舊緊閉。
一部分被逼到絕境的潰兵，瘋狂涌向潼關用來阻隔水道的南水關。
“劈開！劈開它！”
“不想死的跟我上！”
絕望激發了兇性，潰兵們抽出腰刀，甚至用身體，瘋狂地撞擊劈砍著南水關的木柵欄！
“鐺！鐺！鐺！”
“咔嚓！”
“開了！開了！”
“柵欄破了！快進啊！”
潰兵們如同找到了生路，爭先恐后從破開的柵欄口涌入城內。
然，此生路亦是災難之門！
“殺進去！奪潼關！”
“跟著他們！沖啊！”
尾隨而至的闖軍前鋒豈會放過這天賜良機，這些追兵緊隨著潰兵從破開的南水關洶涌沖入城內！
王卷之看到這重重一嘆，潼關城……還是被攻破了。
一時間，刀槍碰撞、瀕死者的哀嚎、士兵的怒吼……奏響了潼關陷落的悲歌。
火光開始在城內各處騰起，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王卷之能看到城墻上仍有零星的抵抗，弓弩手徒勞地向城下和涌入缺口的敵人射箭，但很快就被攀爬而上的闖軍淹沒。
街巷中，小股明軍試圖組織抵抗，但在四面八方涌來的敵人沖擊下，迅速被擊碎、吞噬。
十數萬人在潼關內外廝殺、奔逃、死亡。
這景象，宏大得令人窒息，絕望得讓人心碎。
晚明的最后一點元氣，正在這潼關城下被無情的耗盡。
山丘上。
王卷之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看著那鋪天蓋地的人潮。
看著那被碾碎的明軍防線。
看著那絕望的潰逃。
看著那被潰兵自己砸開的南水關柵欄。
看著闖軍如同洪流涌入潼關。
看著城內升騰而起的火光和濃煙。
看著那象征著大明西北最后屏障的潼關在血與火中……陷落！
“驢日的……”
王二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打破了死寂：
“這他娘的鋪天蓋地都是人啊……這……這他娘的怎么擋？孫老狗……他……他……唉……”
王卷之聞言沉默良久緩緩開了口：
“孫傳庭……非戰之罪。”
“他布置不可謂不周密，高杰扼守西山，位于南門外制高點，白廣恩據守禁溝西岸天險，他親率李繼祖、袁化龍等坐鎮關城控扼咽喉，更是在平原的各個要點，乃至東陶家莊的險隘也派了兵據守……每一步皆是依托地利層層設防，以圖消耗遲滯闖賊鋒芒，可……可奈何李闖勢大，裹挾百萬以泰山壓卵之勢進攻潼關！”
話到此，王卷之握緊了苗刀悲憤道：
“如此危局，朝廷在做什么？是給了糧餉？還是派了援兵？孫傳庭在陜西苦苦支撐，早已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靠什么養兵？靠什么維持這千里防線？朝廷催戰甚急，卻給不了他半分底氣！空有良將，難為無米之炊，空有險隘，難抵民心盡失大勢傾頹！”
話到此，王卷之頓了頓，聲音悲憫繼續道：
“此非孫傳庭一人之敗，乃大明三百年積弊之總爆發，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縱有孫吳復生，亦難挽此狂瀾！”
老營兵看著悲憤的王卷之，看著山下的煉獄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勸，只能無奈道：
“咱……咱回吧！這潼關也來了，這景象……也看到了……”
說著，王二指向那無邊無際的人潮和陷入混戰的潼關：
“這他娘的哪哪都是人啊，別說找到孫督師了，咱們這百十號人若是下去，怕是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就得被吞了！況且咱們留在這里，萬一被闖賊的游騎發現，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趁現在還能走趕緊回洛陽吧！”
王卷之知道王二說的是實話，此刻的潼關內外，已徹底淪為數十萬人絞殺的修羅場，混亂到了極點，別說找人，能自保已是萬幸！
王卷之卻沒有立刻回答，依舊死死盯著潼關城，似要穿透那沖天的火光和彌漫的硝煙，看到那位末路英雄的最后結局。
良久。
“駕！”
戰馬長嘶一聲，調轉方向。
王卷之最后望了一眼那在血火中倒塌的潼關雄關，眼中最后一絲波瀾歸于沉寂：
“走！去渭南！”
王二聞言一愣：
“驢日的不回洛陽去渭南作甚？”
王卷之一揚馬鞭頭也不回道：
“去渭南看看大明最后的脊梁是如何在那里壯烈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