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破滅
- 明燼1661,風起滇緬
- 蒼穹飛舞
- 4447字
- 2025-06-29 23:54:48
“援軍,是援軍!!”
營墻后的明軍瞬間騷動起來,有人啞著嗓子喊:“是晉王爺!李定國來了!”
聲音不大,卻像火星濺入了干草堆。
張沖正機械地揮舞著早已卷刃的長刀,將一個個緬軍砍翻在地。
手臂沉重如灌鉛,每一次揮動都牽扯著左臂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鉆心的痛楚被廝殺的本能強行壓下。
然而,砍倒一個緬軍,立刻有另一個緬軍踏著同伴的尸體涌上,仿佛無窮無盡,將他死死釘在這方寸之地。
突然,他覺得壓力一松,眼前緬人倒下后,竟再無后繼者撲上、
他喘息著定睛望去,方才還如蟻附般猛攻缺口的緬軍,此刻竟開始出現混亂,前排士兵驚疑不定地回望,后排則開始混亂地向后退縮。
轉眼間,緬軍停下攻勢,繼而潮水般向后退去。
張沖下意識想提刀追擊,一股巨大的脫力感卻猛地攫住全身,激戰時的血氣消退,全身上下無處不傳來撕裂般的酸痛。
左臂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此刻才將灼熱的痛楚清晰傳來。
他只能杵刀而立,眼睜睜看著緬軍退卻。
身邊幾個一直死戰不退的親衛,也都早已力竭,有人索性扔了刀,仰面躺在泥血混雜的地上,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吞咽著帶著血腥味的空氣。
“還有喘氣的沒!”張沖啞著嗓子吼了一聲。
幾個被尸體壓住、身披重甲的漢子動了動,掙扎著推開身上的負擔,踉蹌著爬起。
重甲在混戰中保住了他們性命,傷而不死,只是個個都成了血人。
緬軍陣后,莽白立于高臺,臉色陰沉得如同頭頂鉛灰色的云層。
他死死盯著那煙塵中的旗幟,眼中驚疑不定。
片刻,他下定決心,猛地一揮手,“速速撤兵,鳴金,全軍后撤,重整隊形!”
命令迅速被傳遞下去。
他太清楚李定國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
一年前,李定國、白文選提兵入緬,要索回永歷帝。
在錫箔江畔,緬甸精銳主力傾巢而出,卻被李白大軍以少勝多,摧枯拉朽般擊潰。
尸山血海,他至今歷歷在目。
那場慘敗,不僅葬送了緬甸在西南方向的戰略優勢,更徹底動搖了前王莽達的統治根基。
而他莽白,也正是借著收拾殘局、重建新軍的機會,才得以一步步將兵權牢牢攥在手中,最終篡位成功。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李定國和他麾下那支軍隊所代表的毀滅性力量。
對這股力量,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再如何高估也不為過。
所以莽白果斷撤退,放棄近在咫尺的勝利,準備全軍迎戰呼嘯而來的李定國大軍。
然而,撤退的號令在恐慌中變了味道。
前陣士兵不少都親身參與過去年那場大戰,對李定國鐵騎都有種發自內心的恐懼。
當聽到明軍都在高呼“李定國”,又聽聞后方鳴金,都急著撤走。
沖在最前面的士兵,如同驚弓之鳥,再也顧不得眼前的缺口和唾手可得的勝利,掉頭就跑,瘋狂地向后涌去。
后面不明所以的士兵被裹挾著,也跟著向后奔逃。
整個緬軍前鋒陣型瞬間大亂,撤退演變成了一場徹底的潰退
潰兵如同決堤的洪水,沖擊著本陣。
幸而緬軍大營內,尚有半數輪休的士卒未動,在軍官厲聲彈壓下,依托營墻和預先布設的鹿砦、拒馬,甚至不惜當場斬殺了幾名帶頭亂竄的潰兵后,才勉強將這股潰退狂潮平息下來。
“李定國好大威名,才聽到名字,就差點讓我軍本陣崩潰。”
莽白看著己方營盤漸次安定,緊繃的心弦才稍松一分,對身旁將領沉聲道:“李定國此番來,雖然來勢洶洶,但他著急救援,必多為精騎。我軍有大營工事可恃,也不必過于懼怕他。”
這話,既是對將領說,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然而他緊握的雙拳指節已然發白,已經出賣了他。
今日大軍已苦戰半日,疲憊不堪,是否真能擋住李定國那支威震天下的鐵騎?
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就在莽白話音落下時。
“咔嚓嚓!”
一道慘白的閃電,如同巨樹根須撕裂蒼穹,劈開了鉛灰色的厚重云層,將昏暗的天地映照得一片慘白。
緊接著,一道驚雷,在所有人頭頂猛然炸響。
幾乎在雷聲炸響的同時,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如鞭子般抽打下來,天地間一片混沌。
瓢潑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大地,也將遠處那聲勢浩大的煙塵瞬間澆熄。
莽白和寨墻上所有引弓待發的緬兵都死死盯著那煙塵消散的方向。
煙塵散盡。
沒有想象中黑壓壓如同潮水般涌來的鐵騎洪流。
只有孤零零百余騎人馬在暴雨中掙扎。
馬匹驚惶嘶鳴,騎士們渾身濕透,形容狼狽。
那幾面讓莽白心驚膽戰的“李”字、“晉”字大旗,此刻在狂風驟雨中無力地低垂著,濕透的旗面緊貼在旗桿上,再無半分方才的張揚霸氣。
為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即使被雨水澆透、身形狼狽,也難掩其英武之氣。
正是滇西瑞麗宣慰司衎家的大少爺衎樂。
哪有什么千軍萬馬?哪里有什么威震西南的晉王李定國?
這百余騎,每匹馬后都拖著一大捆樹枝,剛才就是拖著這些東西狂奔,掀起漫天煙塵,偽裝成大軍來襲。
“竟然中了這種低劣詭計。”
莽白自嘲一笑,隨即吩咐,“今日士氣已瀉,天降暴雨,讓將士們都散了,回去避雨。”
雙方都無心也無力再戰,喧囂的戰場徹底沉寂。
緬軍士兵也都撤回營盤避雨。
而雨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
營門開啟,衎樂和他那百余騎人馬,狼狽不堪地進入明軍殘營。
營內幸存的明軍士兵,眼神復雜地看著這些所謂的“援軍”,方才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冰冷的雨水徹底澆滅,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疲憊。
顧言等人上前接應。
衎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望向張沖和顧言,臉上帶著尷尬與懊惱:“張將軍,顧公子,對不住,本想借晉王爺虎威嚇退莽白,爭取喘息之機。沒成想,沒幫上忙,反倒弄巧成拙了。”
張沖打斷他,抱拳行禮,“衎大少爺言重了,今日若不是你帶著人,偽裝晉王嚇退緬軍。
這營盤保不保得住兩說,我張沖,還有這缺口處的幾十號弟兄,此刻定然已是刀下之鬼,你對我,有救命之恩。”
衎樂也不客氣,向張沖拱了拱手,便去安排手下進帳避雨。
等他一切處理妥當,出來卻見顧言立在殘破竹樓的窄檐下,目光越過如簾的雨幕,投向灰蒙蒙的遠方,神情在思索什么。
衎樂走近,低聲問:“顧公子?”
顧言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像是在對雨訴說,又像是剖白心跡:“是我誤了事,當初就應該按紅璃說的,盡早設法聯絡晉王他們,我卻總存著幾分私心,以為憑自己這點微末之能,可以掌控局面,卻被莽白玩弄于股掌之間。
若早知今日,早早請晉王大軍壓境,何至于弄成這副光景,是我之過。”
衎樂默然片刻,才道:“世事難料,大家都沒猜到莽白竟然如此隱忍。并不是顧公子你的錯。”
他接著說道:“我在八莫,遇見了顧先生派出去求援的人。
得知此間危局,便想帶人來援。只是八莫商會宋揚那老狐貍,怕緬王事后清算,不肯幫忙。
此行兇多吉少,那五百城防兵,也只有數十人愿意隨我。
再加上衎家親衛,我身邊能拉起的,滿打滿算就這百十騎。
實在無法,才想起古時張飛疑兵之計,令騎卒馬尾拖曳樹枝,卷起煙塵,又連夜趕制了這幾面‘李’字、‘晉’字大旗,想冒充晉王,想狐假虎威,嚇跑緬軍,”
他頓了頓,苦笑一聲,“那幾面大旗,是我連夜去求宋揚。這老狐貍沉吟半晌,終究還是應了,遣人用庫存的錦緞趕制出來。
只是,他再三言明,此事與他無關,布料是‘被盜’,工匠是‘被脅迫’,他全然不知情。”
顧言嘴角牽動了一下,:“老宋做事向來如此,兩頭不沾,進退有據。”
他轉臉看向衎樂,目光復雜,“無論如何,衎大少爺今日冒險來援,這份情義,顧言心領了。”
衎樂擺擺手,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顧公子不必掛懷。我來此,主要是聽聞紅璃小姐身陷險境,佳人蒙難,豈能袖手?自當前來援救。”
話未說完,便被顧言了然的目光截住。
顧言平靜道:“衎大少爺何必虛言,你既在八莫遇到我的人,紅璃如今在沙廉,并不在此,你豈能不知?”
衎樂臉上的笑意斂去,沉默片刻,才坦然道:“是。但遇到顧先生你們,看到還有人想為大明一條生路,我雖然不是漢人,但也是明人。也不知為何,心里那點死灰,竟也燃起點火星。算來算去,還是覺得該來。”
他自嘲地笑了笑,“而且我算過此行的風險,九死一生。
也算過可能的回報,若真能助你們脫困,護得陛下周全,以后如果大明真的興復,那憑這份功勞,也能給衎家博個好前程。
亂世之中,誰不想給自己謀個前程?我衎樂不是圣人,也免不了這點俗念。”
。。。。。。。。。。
雨勢絲毫未減,反而愈發猛烈,砸在殘破的屋頂和泥地上,發出連綿不斷的巨響。
雨水順著傾斜的竹檐淌下,在泥地上沖出深深的溝壑。
營中幸存的士卒蜷縮在尚能遮雨的角落,默默處理傷口,氣氛壓抑得如同這鉛灰色的天空。
沐天波、張沖、白鐵骨、衎樂眾人圍坐在竹樓中
顧言望著眼前密不透風的雨幕,說道,“雨一小,我們就必須走。阿瓦城已成死地,我本想依托這營壘拖延時日。但如今看來,莽白老謀深算,他這支新練的緬軍戰力不弱。
再守下去,無異于坐以待斃。”
眾人沉重頷首,眼中只剩下決絕,雙方實力懸殊,突圍是唯一生路。
與此同時,緬軍大營中軍帳內,氣氛卻截然不同。
將領們環立,臉上都帶著羞怒與躁動。
“王上,明人狡詐,竟用此等伎倆,如今他們營墻已破,士氣盡喪,大雨雖阻,但他們火器盡廢,待雨勢稍弱,道路勉強可行,末將愿率精銳,一鼓作氣踏平明營,將他們碾為齏粉!”
一員悍將撫胸請戰。
“正是!此刻正是徹底鏟除他們的良機!”其他將領紛紛附和。
莽白端坐主位,臉色陰冷沉穩。
他聽著將領們的請戰,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諸位將軍的勇武,本王深知。明人窮途末路,行此下策,不足為奇。
他們已是甕中之鱉,跑不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旁邊自己心腹,大軍統帥扁牙郎,見他皺眉不語,似乎有什么話想說。
“扁將軍,你似有不同見解?但說無妨。”
扁牙郎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撫胸行禮,“王上,諸位將軍,末將非是怯戰。只是明人戰力強悍,諸位有目共睹。”
“今日一戰,明軍火炮炸膛殉爆,本是天賜良機,可對方卻死戰不退,硬生生頂住我方眾將士輪番猛攻。”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莽白,“我恐明人困獸猶斗,我方損失太重。”
“或許,暫留此殘軍,以此為籌碼,與李定國、白文選談判?迫使他們退出緬北地盤,方為上策。如此,既可保存實力,又可換取邊境安寧,豈不兩全?”
“扁將軍此言差矣!”方才那名悍將立刻按刀反駁,“我緬軍勇士這幾日折損千人,血仇未報,豈能輕易放過?談判?豈不是向明人示弱,更助長其氣焰!”
“扁將軍未免太過持重!難道被明人嚇破了膽不成?”另一名將領也譏諷道。
“住嘴!”莽白喝止眾人,沉思邊刻,笑道:“扁將軍老成持重,此話并非沒有道理。”
“不過,你們可知,本王為何執意要殲滅這支明軍?”
他站起身,說道:“我熟讀中國史書,自古強軍,不是練出來的,是打出來的!是用一場場勝仗硬戰,用敵人的鮮血,淬煉出來的軍魂!”
他遙指對面營地,“本王就是要用對面這支明軍的鮮血來獻祭,用他們的覆滅,鑄就本王這只緬軍百戰百勝、無堅不摧的軍魂。
唯有如此,才能將緬甸牢牢掌握于掌心,才能兵鋒南指,蕩平暹羅,一統這中南半島!”
這番充滿野心與殺伐之氣的話語,讓帳內眾將都為之動容,齊聲高呼:“大王英明,殺光明人,一統半島!”
“好!諸位將軍士氣可用。”莽白滿意地點點頭,聲音平穩而充滿力量,“傳令各部,休整待命,檢視兵甲器械。待雨勢稍緩,道路勉強可行,即刻整隊,準備總攻。”
他眼中閃過一絲近乎殘忍的期待,緩緩補充道:“何況,我還有一只大軍,可以輕而易舉碾碎他們,不會讓我軍損傷過重。”
“算來時辰,待風雨稍歇,本王的戰象隊也該趕到了。界時,便讓那些明人,親身領教一番,巨象踏陣的滋味。”
帳外,暴雨依舊如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天地間一片混沌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