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總督特使
- 明燼1661,風起滇緬
- 蒼穹飛舞
- 4701字
- 2025-07-27 21:25:44
伊洛瓦底江江水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泥沙和斷枝殘葉,一波接一波拍打著碼頭。
一場驟雨初歇,鉛灰色云層沉沉地壓在江面上,蒸騰水汽為遠處江岸與莽莽叢林蒙上了一層迷蒙的薄紗。
顧言與紅璃并肩立于碼頭邊沿,身后侍立著幾名護衛(wèi)。
江心處,一艘單桅快帆船正緩緩向岸邊靠攏。
船只尚未停穩(wěn),一道高大身影就迫不及待地躍下船舷,穩(wěn)穩(wěn)落在岸邊。
只見此人身高六英尺開外,一頭耀眼金發(fā)束于腦后,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和棱角分明的臉龐。
高挺的鼻梁,方正下頜,組合成一張極具雕塑感俊朗面孔。
身上穿著一件騷包的白色絲綢襯衣,領口與袖口綴滿了繁復的蕾絲花邊,目光慵懶,骨子里卻透著倨傲。
顧言心中暗忖:“總督府怎么派了個男模?”
男子視線在顧言身上只輕飄飄地掠過,未作絲毫停留,旋即就被紅璃身影牢牢吸,死死鎖定了眼前女士。
眼中慵懶瞬間消散無蹤,爆發(fā)出毫不掩飾的驚艷神采。
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您好,尊貴美麗的女王陛下,鄙人科內(nèi)利斯·范·德·維爾德,奉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之命,為鞏固荷蘭與緬甸之間牢不可破的友誼而來。”
他微微抬首,目光灼熱地落在紅璃清冷的容顏上,“然而,在見到您的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此行的最大收獲絕非羊皮紙上冰冷的條約,而是得以親眼目睹亞洲最璀璨明珠的光輝,您的光芒,足以令最名貴的鉆石黯然失色。”
待翻譯將這番溢美之詞轉述完畢,紅璃神色未變,并未理會對方夸張的贊譽,只是微微頷首,直接用流利英語回應道:“特使閣下過譽了,一路辛苦。”
維爾德臉上驚喜瞬間放大數(shù)倍,他夸張地伸手捂住心口,如同被巨大的幸福擊中,無縫切換至英語:“上帝,您竟會說英語?這真是命運女神賜予我的額外恩典。”
他眼眸閃爍著興奮的光彩,身體微微前傾,試圖拉近距離,“在這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竟能遇到一位既精通歐洲語言,又擁有如此絕世美貌與無上尊貴的女王陛下,我枯燥乏味的公務旅程,瞬間化作了天堂般的享受。”
紅璃也懶得回應這些恭維話,他抬手示意侍衛(wèi)牽來三匹健馬,維爾德姿態(tài)優(yōu)雅地跨上馬背,坐穩(wěn)后,他并未急于前行,低頭仔細地理了理昂貴外套的下擺和袖口,一絲不茍地撫平絲綢面料上每一道褶皺。
“顧大人,女王陛下,”維爾德調(diào)整好坐姿,目光卻只牢牢停在紅璃身上,“在正式會談之前,請允許我先去看看‘七省號’。”
紅璃頷首,“特使閣下心系己方將士與戰(zhàn)艦安危,此乃人之常情,理所應當。”
三騎并行于泥濘的土路上。
紅璃居中,維爾德卻刻意控馬,讓自己的坐騎緊貼著紅璃另一側的馬鐙,無形中將顧言排擠在外。
維爾德側過頭,目光如膠似漆般黏在紅璃清麗側臉上,“陛下,您的英語如此純正流利,腔調(diào)又這般優(yōu)雅高貴,是在倫敦接受的教育?”
紅璃目視前方,隨意答道:“幼時在王城宮廷,曾有幸受教于一位英國教師。”
“哦!”維爾德發(fā)出一聲由衷的贊嘆,“那位教師何其幸運,能教導您這樣的學生,必定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篇章。”
他微微搖頭,似在感慨,“那么,您對荷蘭語是否也抱有同樣的興趣呢?那是一種充滿力量與獨特韻律的語言,就如同我們馳騁四海的強大艦隊。若陛下愿意,鄙人深感榮幸,愿做您的啟蒙者。”
他語速輕快,言語間巧妙地穿插著阿姆斯特丹上流社會那些帶著微妙曖昧的趣聞軼事,或是對沿途景象進行浮夸的贊美,低矮的竹樓、茂密的叢林、赤腳的農(nóng)人,在他口中皆被賦予了“野性的魅力”或“原始風情的詩畫”之類的標簽。
他刻意壓低的聲音帶著輕佻的誘惑,總能敏銳地捕捉到紅璃情緒最細微的波動,適時拋出新的話題。
偶爾,紅璃被某個笑話觸動,會微微側首,用戴著薄紗手套的手輕掩唇角,發(fā)出一兩聲清脆如銀鈴般的淺笑。
顧言策馬行在紅璃另一側,聽的陣陣惡寒,這維爾德說起恭維話來,毫無底線,再配以他的容貌,放現(xiàn)在社會,絕對是無情的少女收割機器。
當然,紅璃絕不會對這種庸俗之人動一絲心。
他目光掃過并轡而行的紅璃與維爾德,不得不承認,兩人外貌確實極為登對,若在后世,定是娛樂圈能圈粉無數(shù)的俊男美女組合。
顧言臉上一副風輕云淡模樣,但一股股酸澀感卻在他心底翻涌,只能自嘲地牽了牽嘴角,自己何時變得這般小家子氣了?
這條路他走過數(shù)次,今日卻覺得格外漫長。
單調(diào)的馬蹄聲、聒噪的鳥鳴、嗚咽的風聲,此刻都成了令人煩躁的雜音。
就在顧言終于忍受不了維爾德的聒噪,準備開口嘲諷時,抬頭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達七省號所在之地。
曾叱咤大洋的“七省號”,此刻如同一條擱淺的巨鯨,龐大的船身深深地陷進離岸百米處的褐色淤泥中。
船體周圍,數(shù)千名緬軍士兵正在齊膝的泥漿中奮力掙扎勞作,挖掘一條通向船首的水道。
艦長范德林、大副尼爾斯、航海長范倫特、炮長克魯伊夫、陸戰(zhàn)隊指揮官漢斯,正赤腳在粘稠泥漿里跋涉,聲嘶力竭地指揮著。
他們身上亞麻襯衣和長褲早已看不出原色,沾滿了污泥,褲腿高高卷到膝蓋,小腿也同樣糊滿泥漿。
臉上、手臂上覆蓋著干涸與新糊的泥漿,連原本耀眼的金發(fā)和胡須都灰撲撲地粘成一綹綹,狼狽不堪。
見顧言和紅璃到來,范德林等人艱難地從齊膝深的泥漿中跋涉過來,每一步都帶起大片污濁的泥水。
他們在離馬匹幾米遠地方停下,勉強挺直腰桿向女王行禮,泥水仍不斷從他們身上滴落。
維爾德勒住韁繩,停在岸邊一塊相對干燥的高地上,與那片泥濘勞作區(qū)保持距離。
他皺著眉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掩住口鼻,毫不掩飾對范德林等人滿身泥濘的嫌惡。
他眼珠輕蔑地掃過如同從泥潭里撈出來的范德林幾人,又瞥了一眼深陷泥淖的“七省號”,嘴角上揚,毫不留情地開始嘲諷。
“尊敬的范德林船長,”維爾德拖長了腔調(diào),聲音格外刺耳,“在這種‘別致’的環(huán)境下與您相見,真是令人意外。”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在范德林鐵青的臉色與紅璃沉靜的面容之間掃過,“知道我為何放著巴達維亞總督府的舒適日子不過,千里迢迢跑到這蠻荒之地來嗎?”
他攤開戴著白手套的手,做出既無辜又無奈的表情,“就是為了親眼來看看我們的‘七省號’啊,我實在太好奇了。”
“出發(fā)前,報告上只說它不幸擱淺,”他刻意加重了“擱淺”二字,語氣充滿揶揄,“我還天真地以為,不過是像那些粗心的商船一樣陷進了淺灘或軟灘涂里,頂多需要幾艘拖船助力,或者耐心等待下一次漲潮就能輕易脫困。”
他再次看向那艘龐然巨物,笑意加深,刻薄地說道,“但親眼所見之后,天哪,這哪里是擱淺?這分明是‘七省號’厭倦了海上漂泊,決心上岸定居了!”
他短促地嗤笑一聲,“這簡直是航海史上空前絕后的壯舉,可惜我當時不在船上,錯過了見證這傳奇一刻的機會。”
“艦長先生,究竟是上帝一時興起,把這艘強大的戰(zhàn)列艦像玩具一樣拎到了陸地上?還是你們倒霉催地遇上了足以淹沒整個緬甸的滔天洪水?”
他眼中閃爍著惡意的光芒,目光如同釘子般釘在范德林鐵青的臉上。
“哎呀,我親愛的范德林艦長,”維爾德的聲音里充滿了虛偽的惋惜,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針,“您可真是給咱們東印度公司大大地長臉了,耗費了無數(shù)金幣、象征著海上無上霸權的戰(zhàn)艦,竟被您像丟垃圾一樣‘開’到了岸上?”
他夸張地模仿著掌舵的動作,滑稽又充滿侮辱性,“看來下次出航前,您真該考慮換個掌舵手了。”
他的目光輕佻地掃過一旁的航海長范倫特,“或者,換一雙能看清航道的眼睛?范倫特先生,您那曾經(jīng)能精準定位星辰的慧眼,這次是被緬甸毒辣的太陽給晃瞎了嗎?”
那目光中赤裸裸的輕蔑,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范德林幾人臉上。
范德林的臉色由青轉黑,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腮幫的肌肉因強壓怒火而微微抽搐。
尼爾斯攥緊了手中的鐵鍬柄,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怒目圓睜,幾乎要噴出火來。
范倫特、克魯伊夫和漢斯也停下了動作,眼神像冰冷的刀子,狠狠刺向馬上那個衣著光鮮的嘲諷者。
紅璃秀眉微蹙,聲音蓋過了現(xiàn)場的嘈雜:“維爾德特使,請注意您的言辭。”
她的目光清冷地掃過維爾德,隨即落在泥濘中的范德林身上,語氣轉為安撫,“范德林艦長及諸位荷蘭勇士,是應我之請前來助緬甸復國,才致使戰(zhàn)艦陷入如此困境,他們的勇氣與犧牲,理應得到敬意與感激,而非不合時宜的嘲諷。”
維爾德譏笑瞬間消失無蹤,如同川劇變臉般換上了一副彬彬有禮、無可挑剔的表情,轉向紅璃深深躬身:“尊貴的女王陛下,請務必原諒我的失言。我絕無絲毫輕視他們功績的意思。”
他攤開雙手,做出無比真誠的姿態(tài),“只是親眼目睹戰(zhàn)艦淪落至此,實在心痛難忍,一時情緒激動才口不擇言,萬望陛下海涵,也懇請艦長和諸位勇士寬恕我的冒昧。”
他變臉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紅璃不再理會他,目光轉向范德林,語氣轉為溫和:“艦長辛苦了,緬甸上下永不會忘記諸位勇士的功勛,明日傍晚,我將在城外敏素泰大人的莊園為諸位舉行授勛儀式,表彰你們在緬甸復國之戰(zhàn)中所展現(xiàn)的非凡英勇與忠誠。”
她的話語微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維爾德,“維爾德特使作為總督閣下的代表,也請務必撥冗出席,儀式之后,還有一場歡迎舞會,專為您的到來而設。”
維爾德的眼睛驟然亮起,立刻接口道:“女王陛下盛情相邀,實乃鄙人莫大的榮幸,我定準時赴會,不敢有誤。”
他目光灼灼地緊盯著紅璃,“不知我是否有這份天大的榮幸,能在明晚的舞會上,邀請陛下共跳第一支舞?”
紅璃迎著他灼熱的目光,神色平靜,沒有絲毫猶豫,清晰地吐出一個字:“可。”
維爾德臉上立刻綻開燦爛如朝陽的笑容,仿佛剛才對范德林等人的刻薄言語從未發(fā)生過,紅璃的應允已然成了他此行最大的勝利。
趁著維爾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紅璃身上,大副尼爾斯在粘稠的泥漿里艱難地挪動腳步,悄悄靠近了顧言的馬側。
“顧大人,”尼爾斯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急切和擔憂。
顧言側過頭,目光向下落去。
尼爾斯目光越過顧言,死死盯住那個正對著紅璃大獻殷勤的維爾德背影,語氣中充滿了嫌惡與警告:“請務必提醒女王陛下,離這個維爾德遠點,此人在阿姆斯特丹的名聲早已臭不可聞,仗著父親是議員,為所欲為,他就是個只知享樂的花花公子,腦子里除了女人和尋歡作樂,別無他物。”
“他勾引過的女子數(shù)都數(shù)不清,上至貴族夫人、富商千金,下到酒館女侍、街頭流鶯,只要被他看上的,他便會用那套甜言蜜語和偽裝的紳士風度去勾引、玩弄。”
尼爾斯的語速越來越快,帶著深深鄙夷,“后來,他膽大包天,差點和一個大人物的年輕妻子私奔,事情敗露后,在阿姆斯特丹再也呆不下去,是總督閣下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上,才勉強把他調(diào)離歐洲,發(fā)配到巴達維亞避風頭。”
尼爾斯的聲音微微發(fā)顫:“總督派他來談判,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紅璃女王如此尊貴美麗,而且……”他飛快地瞥了一眼紅璃沉靜自持的側影,“她顯然并不熟悉這類人的卑劣伎倆,而這正是維爾德最喜歡的獵物類型,他表面裝得風度翩翩,骨子里卻卑鄙無恥至極,為達目的,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來。
顧大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您一定要看緊女王陛下,千萬別讓他有單獨接近的機會,絕不能讓他得手。”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帶著刻骨的恨意。
顧言心中一時哭笑不得,他萬萬沒想到,堂堂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竟會昏聵到派一個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來與自己洽談關乎遠東貿(mào)易格局的要務。
或許在這個維爾德眼中,荷蘭在南海的霸權,中國與歐洲之間每年數(shù)額驚人的貿(mào)易,都抵不上紅璃女王的一個微笑?
總督竟然派了這樣一個人來?
一個聲名狼藉,被發(fā)配避禍的紈绔子弟?
一個只懂追逐女色享樂,毫無外交素養(yǎng)可言的廢物?
一個連范德林、尼爾斯這些軍官都深感鄙夷,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精?
“總督派他來談判,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句話在顧言腦中反復敲響。
顧言目光依舊牢牢釘在維爾德身上,眼底醋意并未消散,但另一個念頭開始從心中升起。
維爾德越是愚蠢、輕浮,就越難以專注于談判本身。
總督派來這樣一個廢物,要么是嚴重誤判了緬甸的形勢與己方所求的價值,要么就是壓根沒把這次談判當回事,純粹是敷衍塞責,甚至可能是想趁機把這燙手的麻煩精丟得更遠些。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對他和紅璃而言,都意味著巨大的可操作空間。
一個紈绔,能看穿多少精心布設于幕后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