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寒冬的夜晚,丁楠站在師大門口光色交接的馬路上,很是恍惚,電話里傳來孫國維溫和的聲音:“沒考好啊?沒考好明年再考唄,明年考不好,后年再考,干嗎說對不起啊?”
“我知道你想我考好,你幫我買了那么多考研資料,又送我電子詞典的,我覺得辜負你了。再說自己也費了大半年勁的。”她嗚咽著說。
“別哭了,別想那么多,趕緊回家吧,外面怪冷的。明天我去看你。”他在電話那頭勸慰說。
這年春天到來的時候,有了一些好消息,也有一些壞消息。
三月中旬時,丁楠得知自己的考研成績竟然過了初試線,不久她收到了參加復試的通知。那天,她心情大好,和孫國維跑到她愛吃的好倫哥比薩自助店去大吃了一頓,兩個人在里面足足吃了兩個小時。出來之前,孫國維還給她出餿主意,說,要不咱在包里再偷偷裝點?她大笑,哈哈,虧你還是個老師,還是個解放軍,這種丟人的事也想得出來?
月底時,孫國維得到通知,單位今年公派去俄羅斯留學的兩個名額中有他一個。他一度躊躇不定。
“這么好的事,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她看他愁眉不展,問他。
“有好處,也有壞處啊。”他輕嘆一聲,說道。
“哦?先聽好處養養耳,再聽壞處。”
“好處呢,能出去看看,見見外面的世界,回來就相當于研究生學歷了,可以直接評副教授,不用像你們一樣這么辛苦地考研了。”
“還有嗎?”
“還有,哈哈,就是能攢點錢回來,出國的補助要比在國內高很多,而那邊花錢又少。”他小人得志地笑。和她相熟后,他不時會露出純真本色的一面,之前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漸漸不見。他的眼睛看她時,也再也沒有了那種讓人覺得瘆得慌的疏離和空洞,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
“哈哈,還有嗎?”
“好處就沒有了。”
“那說壞處,我得把心先提上去,做好準備。”
“壞處嘛,一去就是三年,回來物是人非啊。”
“具體點。”
“我現在已經是大齡了,還沒成家,三年回來后多大了啊,更不好找了。我媽之前就經常為這事著急上火的,這次聽說我要出國,說了,結了婚再出國,要不然別出去了。離走不到五個月了,我們還得去南京軍區培訓學習兩個月,那就剩三個月了,讓我怎么結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找我啊。”她看著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孫國維看了她很久,臉上的笑意沒有了,很糾結的表情,半晌,他開口說:
“春節在家時,我試探著和我媽說過你的情況了。”他停了下來,欲言又止的樣子。
“然后呢?沒關系,我承受力很強的,你繼續說。”她問,心里明白下文不妙。
“她說這種情況的,想都不要想。”他頓了很久,終于說了出來。
“你自己怎么想呢?”她的心一沉,問道,似想最后一搏。
“我想以后再也不會遇到你這樣默契懂我的女人了”,他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緊緊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問她:
“你等我好不好?你等我好不好?我馬上隨便找個女人結婚,一結就找借口離婚,離了再娶你。這樣,對我媽那兒有個交待,她也不會再說什么了。好嗎?好不好?”
她愕然,吃驚地看著他,心頭分明感到了錐心的痛,腦子卻一片空白,說不出話來。
“感情的事,經常會有變故的,由得了你我控制嗎?不定人家愛上你了,不離,或者你愛上人家了,不離呢?”很長的沉默后,她問。
她后來常常鄙視自己當時的卑微,丁楠,但凡你還有點骨氣,聽到他的那句話后,你就應該瀟灑地起來,轉身離開,留不住愛情,至少能留住尊嚴。但是,那時的丁楠對自己說,尊嚴和骨氣能給我希望嗎?如果我不盡全力為自己爭取哪怕百分之一的機會和可能,將來我一定會后悔的!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是個自信的女人。你不自信了嗎?”他問,握著她的手沒動,身子卻向后仰了仰,直視著她。
“自信是什么呢?聰明是什么呢?自信和聰明的背后有時候就是忍辱負重,就是裝糊涂。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要,我寧愿自己是個蠢女人。”她說,語氣很無力。
他隔著桌子摟過她的肩,不再說話。
四月的某個周五晚上,丁楠正在準備考研復試的事,孫國維打來電話,說他不能像以往那樣周六上午就去找她了,他上午要和同事一起去看房子,下午三四點鐘時去找她。
“你要買房嗎?”她問。
“想呢。我媽不是給我十五萬嘛,我自己工作這么多年也攢了一些,想以我妹妹的名義定一套房子,先放著,就當升值用。這樣,結婚時單位會再分一套的。你先忙自己的事,下午去找你。”他在電話那頭說。
“哦,好吧。”
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不安,晚上睡覺前一直想著這件事,恍恍惚惚中,似乎看見他進了一家很精致的中餐廳,推開了一個雅間的門,放下他隨身帶著的包,落座了。不久,雅間里進了兩個女人,看似母女,年長的約五六十歲的樣子,胖胖的,年輕的約莫有三十歲左右,穿著乳白色的七分袖風衣,高高瘦瘦的,皮膚較白,略帶矜持地看著孫國維,不茍言笑的樣子。很久后,他們一起出來,走了一段路,孫國維攔了一輛出租車,給司機塞了錢,母女倆坐了上去。年輕女人關上車門的一瞬間,回頭看了看孫國維。丁楠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睜大了眼睛,努力地想去看清那女人的臉,卻在這時掙醒了。只是做了一個夢。
醒來后,她再也睡不著了,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不過才凌晨三點多鐘,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悵然到天亮。
下午三點多時,門外有人敲門。榮小真和亞婧都不在,她料想是孫國維,走過去開門。
打開門,他背著包,提著一個裝滿了彩色宣傳單的紙袋子站在門外。
在她床上坐下后,他問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她:“你今天在干嘛呢?”
“我準備復試的事呢,你呢?干嗎去了?”她說,定睛看著他。
“看房啊,不是跟你說了嗎?和同事去城里轉了好幾個地方呢。”他一邊笑著說,一邊取出紙袋子里的宣傳單給她看。
她接過一看,果然是一些房產公司的樓盤宣傳單,她翻了翻,隨手放到一邊。
“你是不是相親去了?”她平靜地問道,看著他的眼睛。
“沒有啊,瞎想什么呢?”
“我昨天夜里做了個夢,夢見你去見了一對母女。母親陪著女兒去的。”她說。她很想求證一下這個夢的真實性。
他怔怔地看著她,半天不說話。
“你真的是那種特別善良的人嗎?所以,上帝才會把最真實的夢托給你?我的確是去見了一對母女。”愣了很久后,他說。
她看著他,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他走過來,蹲下來,伸手擦去她的眼淚,抱住了她,低聲說:“對不起!你罵我吧。我心里只有你,我和別人見面時,腦子里想的全是你,匆匆吃了個午飯,就想著趕緊過來陪你。你等我結了再離好不好?你等我好不好?”
她抱著他的頭,只是哭。那時的她已不明白,在這場感情中,她該期盼一個什么樣的結果。她還該賭下去嗎?她心里一片茫然。
四月中旬時,榮小真離婚了,協議離的,至于家里財產怎么分配的,一直沒聽他說,后來丁楠也忘了問了。他那段時間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成天看不見他的人影,聽說和朋友在搗騰開公司。
這日晚上時,亞婧問她:“榮兒又能賺錢,又顧家的,你倆不成嗎?我覺得你倆比你和解放軍要合適。”有時孫國維來看她時,他們都在,她便給他們說了他倆的事,同時也說了自己離異有孩子的情況。
丁楠笑了一下,說道:“不行,太熟了,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想他對我也是,太熟了,沒感覺。”
“那你現在和解放軍怎么樣了?”亞婧又問。
“就那樣吧。”丁楠苦笑一下。
“不行的話,就再找一個吧。我看他未婚,條件又好,有點玄。”亞靜說,似明白她的苦衷。
周日上午,丁楠正在看書,床上的手機有信息聲,她以為是孫國維,一種幽怨自心底升起,就想著故意冷冷他,晚會回他,沒去看信息。十分鐘后,她又禁不住好奇,去看了,發現卻是劉方。
“我去找你吧。”劉方信息說。
“剛看到信息。找我?干嘛?”丁楠回道。
“哈哈,我要是說我喜歡上你了,你是不是嚇一跳啊?”劉方很快也回了過來。
“哈哈,我要是說我兒子都快上小學了,你是不是也嚇一跳啊?”丁楠想了想,這樣回了過去。
“不跟你開玩笑,我說真的,我女朋友脾氣太爆了,我忍了很久了,昨天竟然把我的新手機給扔到馬桶里沖走了,就因為我很久不聯系的前女友發了條信息說忘不了我。我剛補了個號,這是舊手機。老是這樣任性不講理,我實在受夠了。我覺得和你在一起要輕松一些。”劉方發過來一條長信息。
“不跟你開玩笑,我說的也是真的。不過,你得明白,兩個人相處感覺輕松,那只有一個原因,彼此之間還有距離,彼此的關系還不夠近。沒有哪一對愛得深的情侶的相處自始至終都是輕松的。愛一場,不傷筋動骨,你就不算愛過!”丁楠回過去。
“真的嗎?”劉方問。
“愛情的美好不是純粹的,不是絕對的,真正的愛情,沒有煩惱不精彩,沒有痛苦不精彩!要不然,刻骨銘心從哪里來?沒有疼痛,怎么可能刻骨銘心呢?記住了,沒有疼痛的愛,不是真愛!”不知怎地,一時間,她思潮翻涌,感慨萬千。
那邊沉默了。
單位再見時,兩人稍微有點尷尬。瞅瞅四下沒人,劉方帶著不自然的笑,問她:“你說的都是真的嗎?關于你離婚有孩子的事。”
“噓,是真的,不過先替我保密啊,先別告訴別人。我不喜歡別人異樣的眼神,同情的,憐憫的,我統統不要。”她用食指在嘴邊比劃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輕聲說。
劉方瞪大眼睛,看了她約有二十秒,走開了。
她回到辦公桌前坐下,剛想在網上看看新聞,這時手機來了一條信息,她抓過來一看,竟然是前兩年去了美國的好友孫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