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綺拉開柜門，里面只有幾件疊放整齊的舊衣服，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和袖口都已磨破。

最上面，放著一個用布包著的小木盒。

她打開木盒，里面沒有存折，沒有貴重物品，只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年輕的男人抱著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笑得咧開了嘴，露出一口白牙。

照片背后，是一本日記以及一些粘貼在一起的報紙。

孟綺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照片上自己的臉，眼淚再次決堤，這一次，卻是無聲的。

她將東西小心翼翼地收好，放進自己的背包。

又從柜子里，拿出了一件父親常穿的藍色土布上衣。

她將衣服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這樣，就能擁抱那個再也無法觸及固執(zhí)的父親。

“我們走吧。”孟綺轉(zhuǎn)過身，對陸昊說。

她的情緒已經(jīng)平復(fù)下來，只是眼中的紅，泄露了那場傷痛的痕跡。

“我要回魔都了，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陸昊沒有多問，也不知道此刻該怎么安慰她。

車子重新啟動，沿著來時的路，駛離了這個讓孟綺逃離了十幾年，又在一天之內(nèi)擊潰了她所有防備的小山村。

最近的城市里，高鐵站人來人往。

陸昊把她的行李從后備箱取下來，遞給她。

“謝謝你陪我回來。”孟綺接過背包，忽然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陸昊。

“沒有你，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勇氣再踏上這里。”

她的擁抱很輕，卻帶著千斤的重量。

陸昊身體微僵，隨即也抬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

“也謝謝你，陪我走這一趟。”

孟綺松開他，身體倏地一頓，抬起頭，有些錯愕地看著他。

她忽然明白了。

原來，這趟旅途，兩人都是歸人。

高鐵站的廣播聲淹沒了孟綺離去的背影。

陸昊轉(zhuǎn)身，走向停車場，發(fā)動了車輛。

車輪滾滾，朝著霧都的方向。

他再沒有心思欣賞沿途的風(fēng)景，一路疾馳，只用了十幾個小時，就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山城。

家里的門鎖著，父母都不在。

陸昊放下行李，沒有休息，轉(zhuǎn)身又出了門。

附近的菜市場依舊人聲鼎沸，他熟門熟路地買了些父母愛吃的菜，提著回了家，系上圍裙，開始為他們準備一頓午飯。

油煙機嗡嗡作響，飯菜的香氣漸漸驅(qū)散了屋子里的冷清。

門口傳來鑰匙碰撞和沉重的腳步聲。

是母親回來了，肩上還挑著一副擔(dān)子，籮筐里是些賣剩下、蔫了的青菜。

陸昊關(guān)了火，迎上去接過擔(dān)子：“媽，老漢兒呢？”

陸母放下?lián)樱妨舜匪嵬吹募绨颍凵裼行╅W躲：“他……他出去有點事。”

“什么事？”陸昊追問。

陸母支支吾吾，半晌才低聲說出實情：“你這次的事……我們曉得了……他又去做棒棒的活路，想多掙點給你還債。”

鍋里剛炒好的菜還冒著熱氣。

陸昊問清楚位置，轉(zhuǎn)身就沖出了家門。

他跑向一個老舊市場，穿過狹窄擁擠的巷道。

遠遠的，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身影。

父親的背上，扛著一臺巨大的雙開門冰箱，沉重的分量將他的整個身子壓成了一張弓，一步步走上臺階上，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吃力，仿佛隨時都會被那重量壓垮。

那曾經(jīng)為他撐起一片天的脊梁，此刻被生活壓得徹底彎了下去。

陸昊雙眼瞬間通紅。

他大步?jīng)_了過去，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冰箱，聲音發(fā)顫：“老漢，我來！”

聽到聲音，陸父的身體猛地一僵，扛著冰箱，窘迫地愣在了原地。

陸父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手臂上的青筋因用力而暴起，嘴上卻固執(zhí)地說道：“你沒干過這個，干不來。”

他不肯放手。

陸昊也不再爭，只是繞到冰箱后面，用自己的肩膀和雙手，死死抵住冰箱的尾部，將大部分重量承接到自己身上。

“走。”陸昊只說了一個字。

父子倆，一個在前面背著，一個在后面托著，像兩只被縛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將那龐然大物一點點地向上挪。

一旁的雇主看得目瞪口呆，看著帥氣高大的陸昊，他想不通這對氣質(zhì)迥異的兩人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好不容易將冰箱搬到屋內(nèi)，雇主擦了擦汗，指著樓下馬路上一個還沒拆封的空調(diào)外機說：“還有這個。”

這一次，陸昊沒給父親任何拒絕的機會。

他走下樓，直接到空調(diào)前，將粗糙的尼龍背帶套在自己肩上，深吸一口氣，猛地將空調(diào)背了起來。

沉重的鐵疙瘩壓得他一個趔趄，但他很快站穩(wěn)了腳跟。

他一步步走上霧都獨有的石階小路，每一步都踩得極穩(wěn)。

這一次，換成了陸父跟在后面，伸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著空調(diào)的一角，眼神里是說不清的復(fù)雜情緒。

終于將空調(diào)送到了雇主家中。

結(jié)算工錢的時候，雇主忍不住好奇，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陸昊：“小兄弟，你……你長得好像一個明星啊？”

“你認錯了。”陸昊接過一張五十的鈔票，平靜地回答。

結(jié)完了賬，陸父沙啞著嗓子說：“走，吃飯去。”

陸昊點點頭，跟著父親來到他平時吃午飯的地方。

那是一個藏在巷子深處的小飯館，幾張油膩的桌子，坐滿了穿著汗衫、皮膚黝黑的棒棒和苦力。

飯菜是便宜的大鍋菜，米飯可以隨便添。

陸昊就坐在他們中間，聽著他們用方言談?wù)撝眢w上的傷痛，一股酸澀的情緒在他心底翻涌、積蓄。

這些棒棒們，做著最苦的工作，掙著最少的錢。

他們的臉上，刻著風(fēng)霜和歲月的溝壑，每一道皺紋里都藏著一個關(guān)于生計的故事。

他們談?wù)撝募业呢涀钪兀臈l路最難走，哪個雇主大方，哪個又最小氣。

這些話題，離陸昊的世界那么遙遠，卻又如此真切地刺痛著他。

陸父埋頭吃飯，大口大口地扒拉著碗里的白飯，仿佛要把一天的疲憊都吞進肚子里。

吃完飯，他便帶著父親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