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林府。

隆冬的鑼鼓隨著漫天的煙火喧囂在除夕這天，絮絮地雪緩緩下著，地面結起了薄薄碎碎的冰花。

戶部尚書林伯禮府里的一間下人房里，三個的孩子正依偎著看煙花。

很明顯，這三個孩子并不是府里的公子小姐，準確的說，他們是第一次來京都。

“哥哥，我有點餓了。”小女孩扎了兩揪頭發，皮膚黑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被她叫作哥哥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個窄袖灰衫，衣服有些大，像是大人褪下了的舊衣。

“我這還有塊燒餅，昨天的。”少年從懷里掏出一塊舊布包著的餅，撕下一半，遞給喊餓的小女孩。

他又轉過頭，看向另一個稍大的女孩，把手中的另半個燒餅遞給她，溫聲道:“你也餓了吧，先墊墊肚子吧。”

琉璃寶石般的眼睛里漾出一漣的波彩，女孩看了他一眼，臉上還是寡默的平靜，只是勉強帶了點笑“謝謝旭大哥。”

“沒什么。”李旭知她心情不好，思索了一會兒道:“徐家是大戶人家。你嫁過去想來也能過上富貴日子，起碼比之前要好過。”

“嗯。”楚窈之抬頭看天，嘴里慢慢嚼著李旭給的燒餅，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窈之……”李旭還想說什么，但見她這失了心魂的樣子，心知勸了也沒用。畢竟也才十三歲的小姑娘，出生就沒了娘還被扔在莊子里自生自滅。

好不容易來一回京都卻是要被送去給人當小妾。先不說那徐家大公子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就說那徐家才娶正妻不到一年就接連納了兩房妾室了。把楚丫頭送到這么一家，她這輩子啊，也算是毀了。

不過說到底還是他們命苦，家仆的孩子，再怎么出息又能往上爬多高呢。一想到這，李旭自己也難免心里發苦，他這輩子估計也是走他爹的老路，給林府當一輩子的侍衛罷了。

一股凌冽的風吹來，凍得窗欄旁的三人一陣發抖。

華燈瑞雪，煙花漫天，熱鬧還在繼續著。

楚窈之從窗口躍了出去，她轉身道:“小玉，旭大哥，我想去外面看看。”

“可楚叔和我爹他們還沒回來，我也是第一次來京都，這林府的人也不太認識，你萬一迷路了就麻煩了。”

李旭這么說著，也隨著楚窈之跳了出來。

“過一會兒林府的大人小姐就該回來了，我們也能蹭口飯吃，你不是也餓了嗎，要不等等吧。”

聽他這話，楚窈之倒是猶豫了，佳節盛宴他們也能吃頓好的，可外面這般熱鬧，她也真的想去看看。畢竟也不知道下次再見到是什么時候了。

“我想去看看。”楚窈之又道：“要是我回來晚了，就麻煩劉大娘幫忙留一塊肉餅吧。”

言罷，楚窈之便真的向外走去。

“那……那你早點回來，別迷路了！”李旭有些擔心她，但終究拿她沒辦法。他又跳了回來，繼續陪著李玉等廚房開飯。

林府在京都西街，周邊也都是朝里有頭有臉的大人家的宅院。今日是大節日，沿街很多來去的馬車，一路上還有不少抱一堆東西回來的丫鬟小廝。

盛國的京都名叫洛寧，取洛神永佑，千秋安寧的寓意。

繁華絢麗，熱鬧安隆，在楚窈之眼里此時的洛寧城倒是真的很大很漂亮，和她之前在呆的曲縣完全不一樣。

洛寧的正街不遠，楚窈之很快就見到了張燈結彩的夜市。有噴火的老翁、熱騰騰的包子、懸掛好看的花燈，還有皮影戲、蓮湖許愿、猜燈謎、投壺射箭等。

但楚窈之很清楚，這些熱鬧和她無關，她也只能在一眾的歡喝中窺探著這些不屬于自己的快樂。就好像暗夜里的人扒開一角的天，偷偷享受著天外的一絲陽光與溫暖，安慰著自己馬上就能看到黎明了。

出神間，一陣馬蹄聲劃過，楚窈之一驚，還來不及反應就見那馬車呼啦跑遠了。

而待她反應過來卻發現是街旁的一名書生救了他。

“小心。”書生一襲褪白的衣服，面容清俊白凈，身形瘦長，衣袖間帶著股藥味。

他把楚窈之拉到身后，懊惱的看著被馬車濺了泥的衣袖，顯眼的污穢臟了白衣，他眉頭微蹙。

“我……謝謝！”楚窈之向他道了謝，看向他弄臟的袖子，本想說可以幫他洗干凈，但覺得這話有些唐突，便也沒這么說。

“沒事。”白衣書生語氣淡漠，又坐回了自己的攤子旁。

詩詞字畫，還掛了張“代寫”的木牌子，看來是趁著夜市，擺攤賺錢的了。

見楚窈之看向自己的字畫，那書生道:“你多大了？可認得字？”

面前的女孩衣服單薄樸素，應該也是貧家的孩子，左右也沒人買他的字，那書生感覺無聊便多問了幾句，“喜歡我的字嗎？”

“十三，認得字。”楚窈之一一回答他，“我喜歡那副，寫煙花的。”

聽她這么說，白衣書生眼睛一亮，蒼白的臉上也有了笑意，他有些激動，“你竟還懂詩，讀過詩三百嗎？”

“嗯，學堂里的書我都看過。”楚窈之如實說著，至于為什么說看過而不是讀過。是因為她并沒有聽過幾節課，大多時候是拿楚棋的書自己看的。

“那……那你可知我這句詩何意？”白衣書生覺得她有趣，就又問道。

“花瀟雨落星滿天，樹樹銀火，一夢鶴沖天。”楚窈之讀著，想了想道:“火樹銀花，但……”

“但什么？”書生看著他，眼里有期待也有懷疑。

“但……”楚窈之笑了，她撓了撓頭道:“太難了，我只知道火樹銀花。”

“很好了。”書生也笑了，他的聲音比剛才親切了許多，“你以后會懂的。”

“好！”楚窈之笑著應他。

本是為了謝他剛剛出手相救才在這逗留了一會兒，楚窈之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想著回去了。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書生看出了她的想法，最后問她。

“我叫楚窈之。”

“瑤……之？哪個瑤？”他又問。

“嗯……”楚窈之想了會兒，道:“應該是窈窕淑女的那個窈吧。”

說完這句，她又對著書生道了句謝:“剛剛多謝你救我，我要回去了，再見。”

“好。”書生應她，看著她走進人海，消失在人海。

“窈之……窈窕淑女？”徐風熾搖頭笑了笑，看了眼手中的字畫，有些后知后覺。他剛剛應該把這副送給她的，怎么給忘了？他有些后悔，卻也只能作罷。

一路跑回林府，楚窈之有些體力不支，本就餓著，此時更是難受的想吐。

她跑得急，怕一會兒人都回來自己不好進去。怎知竟轟隆一下撞在了馬車上。

她頭上吃痛，抬眼一看竟又是馬車，心里暗罵倒霉，今日竟給馬車給坑了兩回。

然而另她更崩潰的是，這馬車的主人。

“怎么回事？”一束怒氣沖沖的聲音從車里傳了。

緊接著，被人攙扶著走下來一位身批狐毛大氅的女子。

馬車停在林府門前，楚窈之也是在這門前撞上的車，她心想著當是府里的主家，就連忙跪下行禮。

一邊跪一邊道:“奴才該死，沖撞了主子。”

“你是哪院的？長沒長眼，我家夫人也是你能沖撞的？”一旁的丫鬟斥聲罵著，一臉鄙夷。

“奴的爹叫楚遇，是府里的侍衛，是奴冒失了，還望夫人恕罪。”楚窈之低著頭，眼神暗沉，說出來的話卻盡顯謙卑。

夫人兩個字叫的柳薇一陣神清氣爽，她呵呵笑著，滿頭的簪珠玉墜曳曳而動。

“罷了，倒是個懂事的丫頭。”柳氏摸著自己的手，看了會卻道:“還是拉去打上二十板吧，畢竟是沖撞了主子的下人。”

“是，夫人。”剛剛罵的熟練的丫鬟得意的笑著，話音剛落就著急著來拉楚窈之的胳膊。

“是要讓你吃些苦頭的，賤蹄子！”旁邊的小廝也跟著她走來。

楚窈之心道倒霉，但也是無奈，便想著一定要撐過去，挨過這二十板。

“等等！”一道空靈的聲音從宅院里傳出來。

少女身姿惟妙，絳紅的大氅上還沾了點雪，她著急走來，后面跟著撐傘的丫鬟。

“柳姨娘這是做甚？今日是除夕，父親說了府內要歡樂融洽。況且祖母一向看重姨娘，常說您最是溫良仁善，您可莫要讓祖母失望，也別叫讓看了笑話去。”

林衿沫溫言勸著，卻不知光是“姨娘”二字就讓柳薇氣得要死。

“是，大小姐說的是。”柳氏氣壞了，卻終究不敢和林衿沫硬碰，她是個有腦子的，知道什么人能欺什么人要避風頭。

柳氏假惺惺的笑著看向林衿沫，“還要多謝大小姐提醒。”她說罷便由人扶著進了府。

待柳氏和她的幾名隨從離開，林衿沫從丫鬟翠櫻手里拿過一張披肩搭在楚窈之肩上，好看的眸子里噙著笑“楚大伯家的孩子？怪不到我之前沒見過你。”

“小姐。”見她給自己搭了披肩，楚窈之受寵若驚，她有些不知所錯:“我……對，我爹叫楚遇。”

“果然，眼睛和楚大伯一模一樣。”

聽她喚楚遇大伯，楚窈之卻是有些不解，她爹不過是個看家護院的仆從，就算武功再好也只是個家仆，怎配她喚一聲大伯。

不過，隨后就又聽林衿沫道:“楚大伯剛剛同我爹一道回來的，現在估計還在后院，估計還在考察我二哥他們的劍法。”

“這樣吧，你先同我進去，我帶你去吃點東西。”林衿沫拉起楚窈之的手，走進了府。

雪還在下著，似乎愈來愈大了，但楚窈之卻好像沒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