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時辰后，張純領著麾下兵馬姍姍來遲。

然則此時賊兵已退，城上城下皆在清理戰場。

劉備亦在城門幫忙。

看著一具具尸首從護城河里撈起，張純面容無改，直到看見劉備，才翻身下了馬來，語氣帶有歉意：“玄德，我來晚了。”

郡長官到訪，按理來說，縣令、縣尉及府署官員應提早出城相迎。

換作別的縣池或許就如此了，然張純已知劉備宗親身份，又是盧公高足，自是不會蠢到大擺架子，故而降低身姿，以換取好感。

張純臉上露出和善笑容，劉備實在笑不出來。

但凡靠點譜，都不至于是現在這種局面。

心中嘆了口氣，禮儀還是得有，劉備勉強拱手：“安喜縣尉劉備，見過府君。”

張純把住劉備雙臂，上下一打量，哈哈笑道：“本府早就聽聞玄德之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宇軒昂，當真英武不凡！”

劉備沉默著沒有回話。

張純對此不解：“既已打退賊人，為何怏怏不樂？”

城池守住了，功勞也有了。

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看著張純的笑臉，劉備忽地有些恍惚。

他不明白，死了這么多無辜百姓，身為郡長官的張純為何能做到無動于衷。

可事已至此，又能說些什么。

我們贏了嗎？或許吧……

劉備眉眼耷低，心中好似壓了塊大石，沉悶地透不過氣。

…………

賊營大寨。

鎩羽而歸的于氐根等賊目領著各自麾下賊兵抵達此處時，褚飛燕在寨外已等候多時。

看著這么一群殘兵敗寇，褚飛燕眼中難掩失望，環顧于氐根等人，語氣愈發冰冷：“三天時間，一座空了的小城都拿不下來，諸位真是好本事啊！”

費盡心力的拖延郡兵，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

即便是泥菩薩，也得冒起三分火氣。

于氐根等人臉上臊了一陣。

眼看城門告破，安喜縣已是囊中之物，結果煮熟的鴨子飛了，還白白折了許多手下。

他們心底憋屈，本就窩著火。

此刻聽得褚飛燕奚落，火氣立馬跟著上來了。

“我等在城下奮死搏命，你倒好，偏在這里說風涼話！”

“就是，什么時候輪到你在這里指手畫腳！”

賊目們聲討起褚飛燕。

褚飛燕置之冷笑：“我看諸位忘了，是誰給你們爭取的時間。”

“那又如何？你有能耐倒是把那幾千郡兵給滅了啊！”

“就是，若非最后關頭官軍增援及時，咱們這會兒早在城里慶功了！”

于氐根等人把鍋甩了回去。

褚飛燕眼神一冷。

“好了，別再吵了……此事不怪爾等，過錯在我。”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聽起來氣息奄奄，格外虛弱。

褚飛燕循聲望去，只見四名賊兵抬著由樹條木支臨時編織的擔架，張牛角就躺在上面，胸口處嫣紅一片，隨著擔架挪動，血水止不住的向外滲出。

這個曾雄心勃勃的男人，此刻全無血色，腮幫鼓起，像是在忍受某種巨大痛苦。

見此情形，褚飛燕身旁一名賊目急忙沖上前來，雙手扶著擔架，咬牙恨聲：“大兄，是誰將你傷成這樣，我誓要為你報仇！”

此人名為張白騎，是張牛角的族弟。

張牛角恍若未聞，目光越過張白騎，伸手向褚飛燕招了招。

褚飛燕大步走上前來，身軀筆挺，俯視著擔架上的男人。

張牛角笑容慘淡：“飛燕，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我死后，勞煩把我葬回山里……”

褚飛燕皺眉打斷了他：“軍中有醫郎，你不會死的。”

“起初我也這樣以為，咳咳……這都是命……”

張牛角伸手輕輕抓住褚飛燕的手腕，環顧四周于氐根等人，強忍疼痛的大聲宣布：“從今日起，褚飛燕便是新的首領，爾等聽清了嗎？”

“有誰不服，便是整個黑山的敵人！”

這兩句話，仿佛用盡了渾身力氣。

于氐根等人面色驟變。

他們素來不喜歡這個狂妄自負的年輕人，又豈會甘居之下。

而伏在擔架前的張白騎，埋低的臉上亦是不可置信：大兄他……怎會將首領位置傳給一個外人！

褚飛燕同樣一愣，顯然沒想到張牛角會有此舉。

張牛角卻不管眾人反應，自顧說著：“論武力、智謀，你在我之上，而且你比我冷靜，人也年輕。眾人之中，只有你能擔此大任，你若不同意，我死不瞑目！”

“劉備雖然誆騙了我，但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人物。”

“以后，黑山就交給你了……”

烏白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恍惚中，張牛角眼前浮現出一處熟悉的地方。

仔細辨認，依稀是兒時住過的土屋。

那日陽光明媚，天氣大好，屋前的籬笆院里站著個赤膊短绔的農戶，面容憨厚老實，將還是孩童時期的自己舉在空中，滿臉歡喜的開懷笑著。

“仔呀，咱們家終于有牛了！”

“有了牛，就能耕地，耕了地就有糧食，有了糧食就再也不用挨餓了！”

隨即畫面一轉，一群官府皂衣粗暴闖了進來。

“你家的糧食和牛，朝廷征用了！”

“嗚嗚嗚，這是我的牛，你們不能搶啊！”

“滾一邊去，再啰嗦大爺扒了你的皮！”

“…………”

“小鬼，你家的牛死了！喏，這對牛角還給你，咱們兩清了！”

嗚咽聲中，畫面快速前進。

山腳下，血染一片。

記憶中囂張的皂衣衙役，此刻瑟瑟發抖：“大……大膽，朝廷的糧食都敢搶，爾等眼中還有王法嗎！”

“王法？”

帶人攔路劫道的青年猙獰而笑，王法要是管用，我們這些人也不至于落草為寇了。

“有膽就報上名號，放我等回去再來！”

青年瞅著這些個嚇破膽的衙役兵卒，撿起地上遺落的漢軍兜盔，從懷中取出作為護身符的兩只牛角，插在兜盔左右，神色狂放不羈：“回去告訴那些當官的，老子叫張牛角！”

漸漸地，畫面模糊起來。

張牛角使勁睜大眼睛，卻再也無法看清，雙手在空中抓握，最終什么也沒有抓到，無力摔落在擔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