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虛與委蛇
- 墨香策山河
- 拾洽
- 2456字
- 2025-05-21 17:48:41
凝露安靜地躺在那兒,濕亂長發黏在蒼白無血色的臉頰,瘦弱的身子因劇痛而微微蜷縮,柳眉緊蹙,嘴角卻殘留著一絲幾近解脫的淺笑。
她摔下來時,身上藏著的些許銀錢散落一地,方才那些驚魂未定的女子,此刻回過神來,如撲食的雀鳥般沖上前爭搶。
她們歡呼嘶喊著,為搶得死人幾個銅板而大打出手,卻無人關注奄奄一息的凝露,哪怕給一記眼神,一句問候,猶顯多余。
而那些錢財,還是潘令寧今晨方贈與凝露的。
凝露緩緩轉過頭,注視著潘令寧的方向。
潘令寧猛然起身,好半晌她渾身發抖,如魂游般向那攤血色踉蹌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心頭。
龜奴在樓上呵斥著,驅趕撿錢的女子,那些女子散去了。
潘令寧置若罔聞,含淚看著地上一灘血污的人,便是想扶起她也無處下手,她只能捧起凝露的手:“為何那么傻,為何不再等等?”
“我……受不住他們日日欺凌,終是辜負小娘子期待……”
潘令寧痛苦地搖頭,方才明白,再多安慰的言語,不如及時行動,更能給予她們生的希望,她恨自己醒悟太遲!
“樓下何人?還不離開,找死不成?莫非也想嘗嘗渣滓院蟲蛇窟的滋味?”龜奴在樓上警告。
凝露在她掌中微弱地動了動指尖,仿佛用盡最后的力氣:“小娘子,吾弟二蹬……二蹬……小娘子,請一同帶走他……”
話未盡,已香消玉殞。
龜奴已經沖下來驅趕潘令寧。
久未露面的趙九娘扭著腰肢從廊后轉出,指間輕捻著一方艷俗的絹帕,語帶刻薄:“我道是誰,又是你!本以為孺子可教,然而入莊中十幾日了,你仍是摸不清莊子里的規矩!”
潘令寧置之不理,解下直披,溫柔而鄭重地覆蓋在凝露殘破不堪的軀體,為她保留最后一絲為人的體面。
“喲,還假惺惺作態呢?死都死了,一個自尋死路的賤骨頭!”趙九娘嗤笑,旋即冷冰冰下令,“來人,把她這身晦氣皮扒干凈,曝尸三日,再拖去后山喂狼,以儆效尤!”
“我看誰敢動她!”
潘令寧猛地抬頭,厲聲斷喝!其聲清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竟震得沖上前的龜奴動作一滯。
趙九娘比了比自己鼻尖:“小賤蹄子,你沖誰齜牙?真當莊子里沒給你滅恥,倒是給你長臉來了?”
潘令寧笑了,站起身,雙手交攏,腰背挺直如青松,眼神銳利如刀鋒,直刺趙九娘。
“媽媽說對了,還真給我長臉了!想來你們林公子,或是李大官人應當叮囑保留我的清白之軀吧?而你們費盡心思把我從歙州捋來,我應當對你們極有用處!”
“你有什么用處?你算個什么東西!莊子里下賤坯子成千上萬,你不過其中一只螻蟻!不自量力,癡人說夢!”
“這就要去問問林公子和李大官人了,至少在莊子里十幾日了,九媽媽也不曾動我,亦不敢辱我,不是么?”
“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動你的方式千百種,辱你的方式更是多種多樣,便讓你先嘗嘗這第一種!”
趙九娘說著,遒勁的粗掌便要朝潘令寧臉上摑來。
潘令寧瞬間止住了她的手掌,牢牢握住:“九媽媽,你如此莽撞,怎么坐上莊主之位?我原以為你們只手遮天,目無王法,毫無忌憚,然而今日你們仍是遣走了柳使相府的貴主,莫非,踢到鐵板了?京城大小貴人,你們也有不敢得罪之人?”
潘令寧勾唇,清麗的臉上帶出一絲輕蔑的笑,“那你要不要先打聽打聽我的身份,再動手也不遲?”
“你?你什么身份?”
“我雖出身歙州,看似商賈之流,然而我父親憑著一方落雁紙,便躋身江南的‘萬金侯’,俗話說小富靠勤勉,大富靠時運,無勢難成龍鳳。至于我潘家依附何勢……呵呵……
“江南自古毓秀,魚龍混雜,尤以江東為甚。近年皇城司追剿如火如荼的‘延朔黨’,其根基多在江東。此等令天子寢食難安的心腹大患,何等份量……九媽媽想必略有耳聞?說來慚愧,我家兄長身陷囹圄,正與此黨牽連……
她目光掃過趙九娘,意味深長,“即便我潘氏一族雖遭到朝廷打壓,卻仍有諸多暗中勢力盯著我,想借我之手成事,媽媽猜猜,這是為什么?”
遠處跪著的阿蠻一直冷眼旁觀,此刻忽然抬起眼簾,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鎖住潘令寧,那眼神深處是探究,更有一絲重新估量的驚異。
趙九娘則被她這一番話繞得云山霧罩,眼珠慌促地亂轉,只勉強抓住她家與“逆黨”有舊:“你潘家與那延朔黨扯上關系,遭到朝廷打壓,倒讓你得意了?”
“比起你們這斷子絕孫、逼良為娼、視律法如無物的勾當,九媽媽覺得光彩嗎?黑生意做得再大,終究見不得光!就像你……”
潘令寧猛地松開她的手腕,反手用指節點向趙九娘的心口,帶著赤裸裸的嘲諷與壓迫,“九媽媽更該認清楚,你是誰的走狗!聽命于誰的爪牙!”
趙九娘被這股氣勢震懾,下意識后退半步,從紛亂的線索中似乎隱隱抓住了什么頭緒。
潘令寧卻不給她思考的機會,斬釘截鐵道:“說到底,你我同奉林公子、李大官人為主!道不同,手段各異罷了!如今我身負貴人要務在身,九媽媽最好識相些,莫要阻我,以免自誤前程!”
“要務?你有什么要務?”趙九娘瞇起眼,狐疑更深,但輕蔑已消退大半。
潘令寧湊近她,極低聲音,卻是氣勢碾壓:“九媽媽不若去問問林公子,李大官人?提個醒,我從歙州入京所乘之船,上有‘貴客’同行——乃是五年前倡行新政、攪動風云的那位佞臣,姓崔名題!九媽媽若不信,大可派人查一查?”
看著趙九娘驟然驚疑的臉色,潘令寧昂首,以勝利之姿離去。
走了兩步,她忽又頓步回首:“哦,差點忘了,九媽媽那日‘收’走我的物件里,有一方落雁羊脂玉佩,乃聯絡信物。若不想耽誤了貴人千叮萬囑的要事,奉勸盡早歸還。否則……”
她冷笑一聲,“您可是親手斷了自己的財路!至于阿蠻……”她目光輕飄飄掃過仍安靜跪地、此刻正仰頭觀察自己的阿蠻,對趙九娘命令道,“就讓她在門外候著吧!莊子里這些腌臜事,莫要污了貴人的耳目!”
“呵,還裝模作樣扮上主子了?”趙九娘氣得跺腳,指著潘令寧的背影尖聲斥罵。
潘令寧頭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九媽媽且靜候佳音!”
而后她步履從容離去,無人敢阻。
一眾龜奴面面相覷,驚疑不定地望著趙九娘:“媽媽……她這是……真有天大來頭?”
趙九娘捏緊了手絹,狠狠剜了阿蠻一眼。
阿蠻早已垂首,如石雕般跪著,紋絲不動。
趙九娘臉色陰晴不定,反復思量,心中疑竇叢生,對為首的龜奴喝道:“你速去請示林公子,還有,派人去查一查,她果真與那崔題同船入京?”
龜奴領命飛奔而去。
趙九娘仍舊心緒不寧,忽又想起一事,厲聲問左右:“阿蠻……是何日送到莊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