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更漏聲從博物館西門傳來,銅壺滴漏的聲響在寂靜的長廊里蕩出漣漪般的回音。鹿鳴伏在案前,喉間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她以帕掩唇,卻見素白的絹帕上綻開一朵青瓷色的血花。
那血珠凝而不散,在昏黃的臺燈下流轉著秘色瓷般幽微的光澤,墜落時竟如慢鏡般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艾青色的弧光。
“嗒——“
血滴觸地的剎那,地面竟如哥窯開片般綻出蛛網(wǎng)狀的冰裂紋,裂紋邊緣泛著《格古要論》中所述的“金絲鐵線“光澤。
更奇的是,那些細若游絲的裂痕間,竟有微小的篆字如魚群般游動——“紫口鐵足““攢珠聚球““釉若堆脂“,皆是宋徽宗《宣和博古圖》里鑒定官窯的秘語。
“原來如此......“
鹿鳴凝視著自己半透光的右手,掌心皮膚已呈現(xiàn)出龍泉窯梅子青的釉色,皮下血管不再是血肉之軀應有的嫣紅,而是如鈞窯窯變般流淌著孔雀藍與玫瑰紫的霞彩。
她忽然想起師父臨終時,枯瘦的手指在她掌心畫下的那個古篆“鈐“字,當時那蒼老的聲音如風過殘燭:“補天手非虛言......女媧煉五色石,本就是以陶為骨,以火為魂......“
窗欞忽然傳來細碎的“喀嚓“聲,似春蠶食桑,又似冰裂新瓷。抬眼望去,但見膽礬結晶正沿著檀木窗框攀援而上,在玻璃上析出《夢溪筆談》所載的“膽水浸銅“圖——
那是北宋鑄錢局的秘術,以膽礬水浸銅料,待銅離子如碧煙般析出,再以鐵置換得赤金。此刻這些結晶卻在窗上自行重組,最終凝成一行殷紅如血的籀文:
“寅時三刻,地肺生煙。“
未及深思,右手突然傳來鉆心灼痛。瓷化的肌膚下似有窯火奔涌,整排紫檀古籍柜隨之震顫,明代《永樂大典》的包背裝冊頁“嘩啦“一聲自行解開杏黃絲帶,敦煌藏經(jīng)洞的唐代經(jīng)帙如驚鴻展翅般凌空鋪展,就連殷墟出土的甲骨殘片也懸浮而起,在空氣中微微顫動,龜甲上的灼紋竟?jié)B出朱砂般的血珠。
每一件文物都剝離出蠶絲般的靈韻。《永樂大典》的紙頁間游出玄青色的絲線,帶著大明紫禁城的沉檀香氣;敦煌經(jīng)卷逸出的金絲綴滿吐蕃風格的寶相花紋;甲骨殘片則滲出殷紅的血線,那些商王占卜用的灼紋在絲線上跳動如活物。
這些靈絲在鹿鳴頭頂交織成《蠶書》記載的連機水轉大紡車。車架是《考工記》里的“轱轆規(guī)“,轉輪用《武經(jīng)總要》的“火輪圖“驅動,而穿梭其間的梭子,竟是《天工開物》所繪的“花樓機“上的金梭。
最奇異的是懸浮在紡車中央的《天工殘卷》,紙頁間的蟲蛀孔洞如星子閃爍,自行排列成紫微垣的星圖。
星圖中央,一個戴直角幞頭的虛影正在丈量她的掌紋。那人手持楠木界尺,尺上刻度精確到《營造法式》規(guī)定的“分“,每量一寸,鹿鳴掌心就浮現(xiàn)一段鎏金文字——
竟是失傳的《梓人遺制》中的榫卯口訣。
“李誡......?“她輕喚北宋將作監(jiān)的名字。
虛影抬頭,面容如開寶寺鐵塔壁畫中的匠師,眉目間沉淀著千年雨露也洗不去的墨線痕跡。
他手中的界尺突然實體化,楠木紋理間滲出松煙墨的清香,在鹿鳴掌心刻下一幅微縮的永寧寺方位圖。圖中九層浮屠的塔尖,正與她鎖骨下那道斷刀刺青嚴絲合縫地重合。
“持刃者終為刃傷。“李誡的虛影輕聲道,聲音似雷州窯瓷枕般沁著涼意,“姑娘可知,永寧寺塔毀于何物?“
話音未落,修復室外突然傳來青銅編鐘的悶響。不是廟堂雅樂應有的清越,倒像黃鐘大呂被裹在濕泥中震蕩,每一聲都震得窗欞上的膽礬結晶簌簌掉落。
鹿鳴推開雕花木窗的剎那,瞳孔驟然收縮。
漢白玉日晷正在中庭瘋狂旋轉,晷針在花崗巖基座上刮擦出深達寸許的刻痕。那些溝壑并非雜亂無章,細看竟是《疇人傳》記載的歷代歷法誤差——
太初歷的“晦朔失序“、大衍歷的“歲差未校“、授時歷的“黃赤交角謬誤“......每一條刻痕都滲著朱砂,仿佛天地在以血書更正自己的錯誤。
七只烏鴉如墨點般落在晷盤邊緣。這些扁毛畜生靜默得反常,每只鳥喙中都銜著一片帶灼燒痕跡的卜骨——正是鹿鳴青冥之契覺醒時,在太廟震碎的那套商王占卜用的龜甲!
最后一片龜甲嵌入晷盤凹槽時,整座日晷發(fā)出地動般的轟鳴,竟下沉三尺,露出底下青銅澆鑄的渾天儀基座。
儀體上二十八宿的錯銀星圖突然亮起幽藍光芒,與她鎖骨下的璇璣玉衡刺青產生共鳴。體內金錯刀的紋路如受召喚,從肌膚下浮現(xiàn)出來,刀柄纏繞的《水經(jīng)注》河道幻象暴漲,頃刻間化作《禹貢》所述的巨幅九州輿圖。圖中黃河竟真的在流動,浪花里翻涌著《山海經(jīng)》記載的文鰩魚。
“姑娘可曾見過這種火候?“
一道音色如鈞窯窯變般瑰麗的女聲從身后傳來。那聲線里仿佛摻了孔雀藍釉里的金砂,每一個轉折都閃著細碎的光。
鹿鳴轉身時,晨霧正被天光染成秘色瓷的艾青。霧中站著位挽墮馬髻的宮裝女子,裙裾上的雨過天青色釉彩流動如活水,衣袂翻飛間隱約露出《陶說》記載的柴窯特征——
“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
女子指尖躍動的不是凡火,而是一幅立體展開的《武經(jīng)總要》猛火油配方圖。硝石結晶如冰棱懸浮,硫磺粉末組成《周易》六十四卦的排列,桐油則在虛空中流淌成《禹貢》九州的水系。
這團異火映照下,她的面容卻比景德鎮(zhèn)影青瓷還要溫潤三分。
“戌時三刻。“女子突然揚手,一枚帶窯裂的瓷哨劃破晨霧,“龍泉窯遺址見。“
鹿鳴接住的剎那,瓷哨內壁的釉里紅突然活了過來。那些銅紅釉料如血絲游動,重組為《南窯筆記》失傳的“祭紅“配方:“珊瑚屑二錢,瑪瑙末五分,赤金箔三厘......“
更奇的是七個音孔的位置,竟與朱載堉《律呂精義》記載的黃鐘律管孔距分毫不差。
宮裝女子開始消散。先是裙角的釉彩剝落成漫天青瓷冰裂紋,接著是廣袖化作一縷帶著龍窯松柴香氣的青煙,最后消失的是那雙眼睛——瞳仁里還跳動著北宋官窯開片般的金絲。
手機在案頭震動如驚雀。保安隊長發(fā)來的監(jiān)控畫面讓鹿鳴渾身血液結冰——
子夜時分的修復室里:
魚鰾膠罐表面凝結出《齊民要術》的制膠流程圖,膠液中還浮著《齊民要術》失傳的“海犀膠“配方;
補書用的綾絹自行編織成《蠶書》記載的雙經(jīng)軸結構,經(jīng)緯線間竟有唐代“陵陽公樣“的聯(lián)珠對鹿紋;
噴壺的水珠懸空組成《天工開物》澆版工序圖,每一滴水都映出不同年代的活字雕刻技法。
最后一段視頻令她毛骨悚然。
《天工殘卷》在空無一人的案幾上自動展開,紙頁間的蟲蛀孔洞竟組成一個人形虛影。
那影子用缺失食指的右手(恰是鹿鳴先前瓷化的部位)在虛空中書寫,每個墨字落下都化作帶青銅銹的活字,拼出的赫然是《青冥志異》缺失的末章:
“文樞現(xiàn)世,萬籍歸宗,然持刃者終為刃傷......“
晨鐘撞碎殘夜時,鹿鳴發(fā)現(xiàn)玉化已蔓延至左耳垂。對鏡自照,耳垂呈現(xiàn)出法門寺地宮出土秘色瓷的艾青色,耳洞位置恰好對應《新儀象法要》渾天儀的地平環(huán)刻度。
她匆忙以青絲遮掩,卻不知發(fā)梢已生出《髹飾錄》所述“金絲楠木“般的紋理,每一根發(fā)絲都裹著極細的鎏金。
遠處傳來早班同事的腳步聲。博物館屋脊上的鴟吻獸首悄然轉動,琉璃眼珠的焦點已從古籍修復室移向南方天際——
在凡人不可見的維度里,一條由《徐霞客游記》字句鋪就的星路正橫貫蒼穹。
那些墨字如星子閃爍:“自龍泉驛西南行......山皆龍脊,石骨棱棱......“星路的盡頭,龍泉窯遺址上空的北斗第七星“搖光“,正迸發(fā)出《甘石星經(jīng)》記載的“文曲裂天“異象,其光如鈞窯窯變,紫氣中夾雜著血色的辰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