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人嗎?”
朱英呆滯半晌,極小聲地問,生怕驚醒了什么。
眼前這些人個(gè)個(gè)頂天立地,無論男女老少皆魁梧不凡,朱英生得高挑,站在人堆里已算是鶴立雞群,卻還不及這些人的小腿高,說他們和自己是同類,簡直有點(diǎn)自不量力了。
朱鈞天卻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
宋渡雪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喃喃誦道:“大荒之中有巨靈一族,名夸父,脛如修柱,臂若龍?bào)矗湫刑ど秸鹪溃滹嬑ㄍ毯印疫€當(dāng)只是傳說。”
朱鈞天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還有人記得,不錯(cuò),這正是夸父一族的遺骸。”
朱菀傻眼了:“什、什么意思,這些都是人?不是妖怪?人為什么會……”她吞了口唾沫,感覺一陣頭皮發(fā)麻:“為什么會被關(guān)在這兒?”
面前的巨人姿態(tài)各異,卻皆無比鮮活,簡直像下一秒就會重新動起來一樣,朱慕左看右看也沒看出哪里像死了三千年的遺骸:“上古的遺骸怎能完好保存至今?都過去三千年了。”
就連底下的邪祟都朽的朽爛的爛了!
朱鈞天想了想問:“小娃娃們,如今人間還有體修么?”
朱慕搖頭:“未曾聽聞。”
朱英正經(jīng)書讀多了,對這些雜聞反而知之甚少,絞盡腦汁半天,好不容易翻出來一點(diǎn)小時(shí)候大師兄給她當(dāng)故事講過的軼聞:“傳說上古之時(shí)仙道大通,百家爭鳴,以什么入道的都有,除了流傳至今的幾大仙道,還有許多已經(jīng)失傳的道,體修便是其中之一嗎?”
“嗯,正如劍修以劍入道一樣,體修以體入道,三頭六臂,法天象地,都是體修的本事,想來如今也該失傳了,畢竟除了鍛煉至極的體修,無人能以血肉之軀承受這般神通。夸父一族生來有堪比靈獸的強(qiáng)悍肉身,是天生的體修,哪怕神魂已散,軀體仍能保存千年不毀。”
“至于他們?yōu)楹螘谶@兒……”朱鈞天笑了笑,“小娃娃們,你們該不會以為古時(shí)追隨魔神的,只有邪祟吧?”
朱英腦中“嗡”的一聲,她自幼熟知的世界好像被敲碎了一個(gè)角。
又聽他道:“當(dāng)年之戰(zhàn)與其說是正邪不兩立,不如說是道心之爭,只不過一群成了仙的人,爭的就不是人道了,是天道。”
這話說給自小把仙魔大戰(zhàn)當(dāng)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英雄故事聽的幾人,就好像給朱菀講道經(jīng)一樣,朱英自己琢磨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正待虛心求教,卻聽見一聲虛無縹緲的呻吟,從一名離他們最近的巨人身上傳出來。
那聲音低如擂鼓,不只她,余下幾人也聽見了,朱菀嚇得花容失色,噌地躥到朱英身邊:“詐詐詐詐尸了!”
“只是被我們驚擾,引出了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念頭罷了,不會突然站起來打你的。”朱鈞天忍俊不禁,似乎覺得朱菀這小丫頭一驚一乍的很好玩,還沖她招了招手:“就算真的站起來,有師祖在,又有什么可怕的?”
那還真不好說,宋渡雪暗自腹誹道。邪門的活師祖和邪門的死尸骸,若要他選,他寧可選后者。
朱英的注意力卻不在這邊,最初的那一道聲音落下后,很快在人群之中傳開,激起一聲又一聲的微弱呢喃,一時(shí)間死人仿佛全活了,朱英聽見了哭聲,喘息聲,還有含糊的絮語,上古的巨人族保持著戰(zhàn)死的姿勢,胸膛里還凝固著千年前滅族時(shí)的愴然悲鳴。
“叩請帝君,救我族嗣!”
“奪萬物以養(yǎng)一身,終為萬物所奪……”
“吾心不甘!吾心不甘!”
“天道誠如是耶?”
“天道不仁!”
“天道……不仁。”
朱英被那些悲鳴激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正要收回視線,卻看見一名身長百尺、垂首跪地的女人赤金色的眼瞳中,竟然滾落了一滴眼淚!
“他們還活著?!”朱英失聲驚呼,猛地握住龍泉的劍柄,后退了半步:“承恩師祖,這些人還活著!”
朱鈞天絲毫不驚訝:“我?guī)讜r(shí)說過他們死了?”
“可是您不是說……”
“神魂盡散,只剩一具會喘氣的遺骸,”朱鈞天淡淡道,“對付刀槍不入的體修,豈不是最快么?”
朱英心臟重重一沉。活死人成林的景象實(shí)在殘忍,既然被鎖在封魔塔中,犯下此行的只能是上古的仙人們,包括沖虛真人在內(nèi)……那些如今所有人耳熟能詳?shù)墓适拢烤褂袔追终妗追旨伲?
“別被他牽著走了。”宋渡雪的聲音忽然在她腦中清晰地響起,異常嚴(yán)肅:“他在有意引導(dǎo)我們,不過是一面之詞,不可盡信。”
朱英這才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又被帶跑了,連忙穩(wěn)住心神,在心里應(yīng)了他一聲,又騰起一個(gè)奇怪的念頭:宋渡雪不僅心思比常人更細(xì),而且防備心好像也比常人要重得多。為什么?宋家大公子萬千寵愛在一身,難道還需要防著誰嗎?
這句指名道姓的揣摩被心心相印完整地傳到了宋渡雪那里,他眼神微沉,還不待想出個(gè)體面的解釋,又聽見朱英自顧自地評價(jià):豆大點(diǎn)一個(gè)人,心事還不少,難怪長不高。
……
甭管什么出身什么教養(yǎng),沒哪個(gè)十三歲的男孩聽得了這話,宋渡雪的怒吼隨即在朱英腦海里響起,嗓門比他以往任何一句都提高了兩倍不止,想來的確是十分憤怒了。
“說誰長不高呢?只是時(shí)候未到,時(shí)候未到!”
活尸喘氣的景象看一會兒就夠了,待久了瘆得慌,朱鈞天一揮手卷起幾人,悄無聲息地從巨人腳下穿過,熟門熟路地找到祭壇,再上一層。
封魔塔第八層,其名為地。
黑色的大地寸草不生,只有無數(shù)白山高低起伏,極目遠(yuǎn)眺,那黑色極黑,白色極白,除此以外再無其他任何顏色,分明得幾乎肅穆。此地的寂靜與別處不同,簡直像時(shí)間都凝滯了,雖然看起來空蕩蕩的,但朱英就是大氣也不敢出。
他們幾人正立在一座山頭,那山也古怪得很,質(zhì)地奇硬無比,從東到西連半條縫都找不到,好像是一塊完整的巨石,上面別說泥土了,連一點(diǎn)落灰也沒有,摸上去手感十分奇妙,不像任何朱英見過的石頭。
“師祖,這是什么地方?”
“弱水淵。”朱鈞天道,“小心,此水很邪性,鴻毛不浮,且會主動將外物往里吸,人,物,甚至靈氣,只要沾上一點(diǎn),皆會沒入水中。”
“水?”朱英吃了一驚,再往下看去,總算知道為什么地面平滑得像拿砂紙打磨過,那根本不是地面,而是絲毫不見波瀾的水面!
“名為地,實(shí)為水,”宋渡雪饒有興味地說,“仙人們好雅興,還留了個(gè)字謎逗闖入者玩。”
心中卻暗暗琢磨道:不對,弱水之名古籍中亦有記載,雖然神奇,卻遠(yuǎn)不及劫塵那么危險(xiǎn),第八層塔不可能專為其而設(shè),真正要封印的不是這個(gè)。
朱菀忽然福至心靈,機(jī)靈了一回:“但這些山能從水里露出來,說明水下是有底的,而且不是很深,對吧?”
“是山么?”朱鈞天卻反問:“你再仔細(xì)看看,這些是山么?”
難道不是?朱菀疑惑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兩圈,忽然發(fā)現(xiàn)周遭的“山”不僅長相相似,排列也十分規(guī)律,按照相等的距離一座跟著一座,其間似乎能連出一條蜿蜒的走勢,只有最遠(yuǎn)端不同,高聳而嶙峋,還參差不齊地凸出來許多尖峰……
朱菀悚然一驚:等會兒,那玩意好像是一顆頭!
這綿延千里的群山……好像是一條大蟒蛇露在水面外的肋骨!!
她差點(diǎn)把下巴甩脫臼,一時(shí)居然沒發(fā)出聲來,終于對宋渡雪口中的“上古妖王”有了點(diǎn)直觀的認(rèn)識。跟眼前這條好似能一口吞掉天地的大蛇比起來,先前那妖龜還真就只是塘里撲騰的小烏龜而已。
“此妖名為巴螣,曾是魔神身邊最親近的寵物,從小拿天材地寶喂養(yǎng),才能長得如此……”朱鈞天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形容才好:“富態(tài)。”
朱菀臉皮抽了抽,不知道師祖究竟是在說反話還是腦子真有坑。這能叫富態(tài)?那天底下所有邪祟都應(yīng)該叫可愛了!
朱英問:“為何它不沉?莫非有什么特異之處?”
朱鈞天搖了搖頭:“與其說不沉,不如說它長得實(shí)在太大,弱水還沒來得及消化完。三千年,才沉了一半。”
朱英眉心一跳,消化……這個(gè)詞用的,好像弱水是有自己意志的活物一樣。她忍不住又往下瞥了一眼,百尺之下死寂的黑水波瀾不驚,像一面熨好鋪平的綢布,朱英卻莫名有些毛骨悚然,仿佛那水也在望著她。
朱慕揉了揉眼睛,自從來到此層,他便感覺雙目干澀,簡直快睜不開了:“我并未看見祭壇,該如何離開?”
朱菀期待地望向朱鈞天:“師祖是不是能從天上飛過去?”
朱鈞天卻搖了搖頭:“弱水不渡,此乃天理,無論是飛還是乘舟,都難以打破。不過我們也無需渡水,本來這一層便沒有祭壇,出路不在水上。”
不在水上,難道在水下?朱菀表情一僵,打了個(gè)寒戰(zhàn):“師祖,死路和出路不是一回事,您可別搞混了啊。”
朱鈞天笑了一聲,身體已經(jīng)離地三尺,高懸半空,暴漲的靈氣在他周遭流轉(zhuǎn),一望無際的黑色水面竟被震出了一圈圈漣漪。朱英感覺到他身上正醞釀的殺氣,比教她練劍之時(shí)還要兇暴數(shù)倍不止,無聲吞了口唾沫,執(zhí)拗地仰頭盯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努力抵抗著心中的懼意。
朱鈞天緩緩睜開雙眼,瞳中閃爍著雷光一樣的烈白,他以身化劍,靈氣在指尖凝成幾乎有形的鋒刃,自高空凌厲劃開,厲喝一聲:“禁水!”
“嘩!”
雷光脫手,轉(zhuǎn)瞬膨脹了數(shù)百倍,鋒銳無雙的劍氣宛如游龍,直沖入水中,竟硬生生把黑水一分為二,水浪滔天,翻滾著向兩側(cè)推開,露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幾人正駭然于這無形一劍的威勢,朱鈞天身形一閃,已來到他們身后,輕輕一拂袖,四個(gè)還在發(fā)愣的小土豆全被他掃下了山:“我的劍氣撐不了多久,快走!”
“師祖!”朱菀長這么大,頭一回體驗(yàn)自由落體,撲騰著尖叫道:“下次能不能早說!!”
朱鈞天沒來得及回答,最初被斬?cái)嗟乃嬉呀?jīng)咆哮著卷回來,在幾人頭頂轟然合攏,霎時(shí)間天昏地暗,巨浪相撞之聲震耳欲聾,仿佛誓要將這幾只不知好歹的螻蟻埋葬在萬丈深淵。
黑暗中,朱英只感覺一股極陰冷的氣息驟然從四面八方逼近,貪婪地朝她聚攏過來,尚未真正觸及,便隔空吸走了她身上的溫度。
弱水似乎格外地青睞她。
就在她以為這回沒準(zhǔn)真要去見閻王之時(shí),背后的龍泉仿佛被冒犯了似的勃然大怒,“嗡”的巨震,喝退了那些寒氣,待到朱英反應(yīng)過來,腳下已踩著了地面。
“龍泉……”
她甩了甩發(fā)暈的腦袋,勉強(qiáng)站穩(wěn),從背后卸下巨劍。若此劍有靈,眼下必定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劍鞘白光大作,幾乎像一盞明燈,把周圍都照亮了。
朱菀這回已有十足的經(jīng)驗(yàn),像只大壁虎似的趴在地上,緊閉著眼睛不睜開:“師祖?英姐姐?你們在嗎,咱們到了?這回又是什么,山,海,還是大怪物,有沒有人告訴我,我先做好準(zhǔn)備。”
“我在,”朱英往四周看了一圈,有點(diǎn)遲疑:“有一塊寫著‘天’的匾額,應(yīng)當(dāng)是到塔頂了,但沒有山?jīng)]有海也沒有大怪物,這里好像是……一間屋子?”
她看見了一張矮桌,幾盞油燈,兩根用禿了的毛筆,一整面墻精心擺放規(guī)整的竹簡,還有一個(gè)斜掛在書架角上,布面都早已褪了色的小香囊。
簡直就像一間普通人居住的小屋,還是比較窮酸的那種。
此地?zé)o門亦無窗,呈八角形,并不算寬敞,不過好在擺放的物什不多,也稱得上簡潔明快,宋渡雪掃了一眼便明白過來:“的確是塔頂,不是仙人洞天,就是真正的塔頂,你看,屋頂都是斜拱起來的。”
朱英眉頭深深地蹙起了。
封魔塔分九層,下面八層群魔亂舞,神通百出,而傳說中最神秘莫測的塔頂居然只是一間屋子?誰這么想不開,會住在這里?
更重要的是,龍珠呢?道心呢?能送他們離開的機(jī)關(guān)呢?能幫她修復(fù)靈臺的寶物呢?
朱鈞天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在了他們身邊,朱英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急切問道:“師祖,我們真的到了塔頂嗎,塔頂怎會只是一間屋子?是不是有什么我們察覺不出的玄機(jī)?”
朱鈞天笑道:“是不是到了塔頂,瞧瞧你手中的龍泉,還不清楚么?不錯(cuò),塔頂就只是一間屋子。”
“可您不是說——”
“我說塔頂有一線天機(jī),”朱鈞天越過她,負(fù)手走向屋子另一端,“此言不假,無論是于你,于我,還是于朱氏。看。”
待到他站到竹榻邊,伸手一指,朱英才震驚地發(fā)現(xiàn),那張不起眼的矮床上,原本竟然坐著一個(gè)人!
不,準(zhǔn)確地說,是一具完好無損的骨架,長臂寬肩,盤腿倚坐在墻邊,仿佛已孤獨(dú)地在此待了很久很久。但讓人難以置信的是,若不是朱鈞天把他們的注意力引過去,居然誰也沒有注意到那有一副骨頭架子,不然朱菀早就發(fā)揮喇叭神功,扯著嗓門報(bào)警了。
可此骨并不是憑空出現(xiàn),朱英稍一回想,發(fā)覺她方才分明就看到了,卻絲毫沒放在心上,就好像……她下意識覺得它在此處是合情合理,還不如桌子椅子古怪。
宋渡雪顯然也想到了同樣的事,駭然地倒退了一步:“怎么回事?那是誰?附近有隱匿的符咒嗎?什么符咒能做到這種事??”
“不,這里什么也沒有。”朱鈞天笑起來,笑容像往常一樣溫和,卻不知為何讓人心中隱隱地不舒服,又說不出是哪里古怪。
他垂眸看向那具枯骨,仿佛感概,也仿佛憐憫,低低地嘆了口氣。
“……大道盡頭,天地與之并生,而萬物與之為一。成了天道的一部分,自然就能讓人察而不覺了。”
朱英呆呆地望著他,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什么意思,驀地倒抽一口涼氣,心臟發(fā)了瘋似的狂跳,而腿腳一陣發(fā)軟,差點(diǎn)站不住:“難道說此人是、是……”
“龍珠,道心,都不過是編故事,如何及得上此地真正寶物的萬分之一?”朱鈞天含著笑,聲音卻像浸了水似的,也有一股寒氣:“封魔塔塔頂,放的是一具神仙的遺骨。”
“小女娃,拿著龍泉過來吧,拜見一下它千年前悄無聲息隕落在禁地的主人,沖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