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燕園的秋色正濃，陸晨曦踩著滿地金黃的銀杏葉，望著手中的介紹信發(fā)呆。信封上“蘇浩然”三個(gè)字力透紙背，末尾還蓋著宋老的朱砂印——那個(gè)總在美院講座上打瞌睡的老頭，居然會如此鄭重其事地推薦自己。

“陸同學(xué)，”門衛(wèi)大爺指著青磚灰瓦的小院，“蘇教授就住這兒，不過他呀……”大爺忽然輕笑，“不像個(gè)教授，倒像個(gè)胡同里的閑散人。”

推開虛掩的木門，陸晨曦的帆布鞋踩過青苔斑駁的石板路，聽見蟬鳴里混著《廣陵散》的琴音。正對門的畫室亮著燈，紗簾被秋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個(gè)躺在藤椅上的身影——白襯衫扣子松著兩顆，露出鎖骨下淡淡的紅痕，分明是被顏料蹭的。

“蘇教授？”她的聲音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

藤椅“吱呀”轉(zhuǎn)過來，蘇浩然的鏡片滑到鼻尖，頭發(fā)翹得像幅抽象畫：“嗯？”他抹了把嘴角的哈喇子，帆布包從膝頭滑落，露出半本《營造法式》。

陸晨曦的指尖攥緊介紹信，眼前的男人和她想象中“修復(fù)《千里江山圖》的天才”相差甚遠(yuǎn)——沒有西裝革履，沒有成堆的古籍，只有滿地的顏料罐和墻上未完成的胡同寫生，連畫架上的調(diào)色盤都結(jié)著干顏料，像塊被啃過的甜餅。

“我是陸晨曦，”她遞上介紹信，“宋老讓我……”

“知道了，”蘇浩然打了個(gè)哈欠，踢開腳邊的畫框，“畫筆在東墻，顏料自己調(diào)，”他忽然指向窗外的古槐，“畫那棵樹，我去去就來。”

不等她反應(yīng)，蘇浩然已經(jīng)套著帆布鞋沖出門，白襯衫后領(lǐng)還沾著片銀杏葉。陸晨曦望著空蕩蕩的畫室，忽然笑了——這哪像名師帶徒，倒像把小貓扔進(jìn)了毛線堆。

調(diào)色盤在瓷碟里轉(zhuǎn)出清響，陸晨曦蘸取石綠時(shí)，忽然發(fā)現(xiàn)顏料罐底刻著“慧真”二字，像是用鑰匙刻的。她望向窗外的古槐，陽光穿過枝椏在畫布上織出光斑，忽然想起宋老說的：“蘇浩然的畫里，藏著人間的經(jīng)緯。”

當(dāng)她用鈦白提亮葉脈時(shí)，門“砰”地被撞開，蘇浩然喘著氣沖進(jìn)來，白襯衫換成了北大舊校服，袖口沾著半塊驢打滾：“畫完了？”他的目光掃過畫布，鏡片忽然閃過微光。

陸晨曦下意識擋住畫：“蘇教授，這……”

“不錯(cuò)，”蘇浩然抓過炭筆在畫布角落速寫，“古槐的疤結(jié)像酒壇裂紋，”他忽然指向她用剩的群青，“但這里該加片晚霞——正陽門的槐樹，每到黃昏都像浸在葡萄酒里。”

陸晨曦的心跳忽然加快，看著他寥寥數(shù)筆就讓畫面活過來，想起在故宮見到的《千里江山圖》修繕稿——那些被歲月侵蝕的山巒，也是這樣被他用色彩重新賦予呼吸。

“宋老頭呢？”蘇浩然扔掉炭筆，在水桶里洗手，“他欠我三壇二鍋頭，躲哪兒去了？”

陸晨曦愣了愣：“宋老說，您是最適合帶我的人。”

“他放屁，”蘇浩然甩著手上的水，帆布包帶掃過畫架，“我連自己都管不好，還能帶學(xué)生？”他忽然掏出張皺巴巴的糧票，“走，帶你去正陽門吃炸糕，吃完你就回魔都，就說我這人瘋瘋癲癲，帶不了學(xué)生。”

秋陽斜照在燕園的小徑上，陸晨曦跟著蘇浩然穿過抱廈，看他熟稔地和賣糖葫蘆的大爺打招呼，把糧票折成紙船放進(jìn)未名湖。路過文史樓時(shí)，忽然有女生紅著臉塞來情書，他接過來隨手折成紙飛機(jī)，扔進(jìn)了旁邊的槐樹杈。

“看見沒？”他指著樹上的紙飛機(jī)，“這才是它們該去的地方——書本里的情詩太酸，得沾點(diǎn)煙火氣。”

正陽門的炸糕攤飄來甜香，牛爺?shù)暮禑煷弥溃骸疤K老師，”他指向陸晨曦，“這是新收的徒弟？比范金有那小子順眼多了。”

蘇浩然咬著炸糕搖頭：“牛爺，我這是誤人子弟，”他忽然望向小酒館的方向，“慧真姐的新酒該開壇了，走，帶你嘗嘗真正的人間煙火。”

陸晨曦跟著他跨進(jìn)小酒館，煤爐的暖意混著“經(jīng)緯白”的醇香撲面而來。徐慧真的銀戒指在吧臺上磕出清響，看見蘇浩然袖口的驢打滾漬，忽然輕笑：“蘇老師這是去哪野了？”

“帶學(xué)生逃學(xué)，”蘇浩然拉開椅子，“慧真姐，來兩碟牛骨湯，”他轉(zhuǎn)向陸晨曦，“這是正陽門的活文物，比故宮的青銅器還地道。”

牛骨湯的熱氣模糊了陸晨曦的眼鏡，她忽然發(fā)現(xiàn)，蘇浩然和徐慧真說話時(shí)，鏡片后的眼神像融化的蜜蠟，而徐慧真擦吧臺的手，總會不經(jīng)意間掠過他放在桌上的手指。

暮色漫進(jìn)胡同時(shí)，陸晨曦在修繕室看見那幅《千里江山圖》修繕稿，落款處的“浩然”二字旁，不知何時(shí)多了枚銀戒指印。蘇浩然蹲在地上調(diào)顏料，忽然說：“知道宋老頭為啥讓我?guī)悖俊?

她搖頭。

“因?yàn)槲覜]規(guī)矩，”他用畫筆挑起石青，“規(guī)矩是畫框，能框住山水，卻框不住風(fēng)。”他忽然望向她，“你看慧真姐的酒，為什么比別人的香？因?yàn)樗龔牟话此酪?guī)矩來——該發(fā)酵時(shí)讓它瘋長，該沉淀時(shí)讓它靜臥。”

陸晨曦忽然想起自己在美院的日子，教授們總說“技法是骨”，卻沒人告訴她“風(fēng)骨是魂”。她拿起畫筆，在修繕稿的空白處添了片胡同瓦當(dāng)，青灰色的瓦片上，隱約可見“三酉軒”的酒旗。

夜深時(shí)，蘇浩然送她回燕園，路過未名湖時(shí)，湖面的紙船忽然被風(fēng)吹遠(yuǎn)。陸晨曦望著漫天星斗，忽然問：“蘇教授，您真的不想帶學(xué)生？”

他踢著路上的石子：“帶學(xué)生太累，”他忽然輕笑，“不過……”他指向小酒館的方向，“如果是教他們畫正陽門的煙火，倒也不錯(cuò)。”

這一晚，陸晨曦在日記本上畫下蘇浩然的速寫：穿舊襯衫的男人蹲在煤爐旁，手里的畫筆沾著酒漬，身后的徐慧真正往酒壇上蓋銀戒指印。她忽然懂了，宋老說的“最好的老師”，不是高居神壇的權(quán)威，而是能帶著學(xué)生在煙火里找見文明的人。

鴿哨聲掠過四合院時(shí)，蘇浩然的畫室里亮起燈，青銅鑰匙在《千里江山圖》修繕稿上投下影子。他望著陸晨曦添的瓦當(dāng)，忽然輕笑——這丫頭，倒學(xué)會了用胡同的磚瓦，補(bǔ)全千年的山水。

煤爐的火光映著小酒館的酒旗，徐慧真摸著銀戒指上的酒漬，忽然聽見修繕室傳來哼曲聲。她知道，那個(gè)總把日子過成詩的蘇老師，終究會答應(yīng)帶陸晨曦——就像老槐樹終究會把根須扎進(jìn)更深的土里，讓每片落葉都帶著人間的溫度。

當(dāng)?shù)谝活w晨星亮起時(shí)，蘇浩然的畫筆落在陸晨曦的畫作上，在晚霞里添了道青銅色的弧線——那是他的鑰匙，也是正陽門的經(jīng)緯，更是屬于他們的，永不褪色的人間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