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途中遇雨，秋末冬初的雨一下，陣陣寒氣升起，沿行道路也泥濘起來，趙宜見狀，吩咐慶哥兒找一個避雨的地方歇腳。

慶哥兒拿出隨身的地圖查看了一圈，驚喜地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處官營的走馬棧。

驛館宏然屹立于驛道之旁，青磚壘就的高墻在暮色里顯出青灰，如一道肅穆的屏障，隔開塵囂與官家所設的威嚴天地。

一位掌事身著青綠袍服，立于門檻之內，挺直了身板，眼睛卻如利鉤般掃視著門外風塵仆仆的來客。他身后站著兩名驛卒，面容肅然，腰板筆直，官靴整齊劃一，無聲訴說著規矩與威儀。

空氣里浮蕩著馬汗的腥氣、劣質油燈的煙味兒，以及若有若無的飯菜余味，混雜出一種屬于官道驛站的獨特氣息。

側后院里卻是另一番景象：馬嘶聲、蹄鐵叩擊石板的脆響、槽頭嚼食草料的窸窣聲，此起彼伏。驛卒們來回奔忙，卸鞍具，提水飲馬，動作麻利卻也顯見疲憊。一個赤膊的健壯漢子蹲在角落，正借著燈籠微光，叮叮當當地給一匹驛馬釘掌，火星隨著錘聲偶爾迸濺，在昏暗中一閃即滅。馬廄深處，幾匹官馬正咀嚼著草料，鼻息粗重地噴著白氣。

廚下灶火正旺，大鐵鍋里蒸騰起團團白霧，彌漫著肉食的葷腥與粗糲的飯香。廚子粗壯的手臂在蒸汽中揮舞，將一缽缽熱騰騰的湯餅和切得厚實的熟肉，由跑堂的伙計飛速端往大堂后側的雅間。

當趙宜一行進入走馬棧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前院里面有一些人在歇腳了，他們見了趙宜身后的侍衛，明顯有些緊張，惶恐中帶著警惕。

本著先來后到的道理，加上趙宜也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讓慶哥兒找棧里的掌事要來幾批帳篷在外不遠處扎營，留下侍衛長和一組侍衛在左右，掌事見趙宜遞上來的官印，忙把趙宜往后院雅間引。

盡管如此，還是有一撥人收拾了一下離開了，留下一對突厥人，應該是走商的商隊。

回型廊內，不知是不是突厥和大夏兩國世仇的原因，對面的突厥人逐漸散開，占據有利位置。侍衛長眉頭一皺，轉頭對下屬點點頭，下屬會意，也在他們這邊尋找有利地形。

這讓趙宜嗅到了漸濃的火藥味。

“不知是貴人降臨，唐突了各位，還望海涵。”溫和的聲音在回廊里回蕩，入耳讓人如沐春風。

人未到，語先來；接著，一個陰柔的男子從對面月洞走出，身披月色長衫，腰銜墨綠寶玉，步履從容，溫和俊雅，劍眉入鬢，目若朗星，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更顯出他的風度翩翩。

兩三護衛為他搬來矮桌和地毯，期間，一護衛在他耳邊私語幾句。

趙宜這邊的侍衛長見對面有矮桌，地毯，不滿地瞪了還在的掌事一眼，掌事吶吶，急忙親自給趙宜取來矮桌，可是沒有毯子，因為對面的毯子是他們自帶的。

那男子見了，笑而不語，囑托身旁的護衛給對面送去一卷，當護衛持毛毯過來交接時，臉上升起一絲得意，趙宜這邊的侍衛則一臉羞愧，彷佛矮了對面一節，手上輕盈昂貴的毛毯比千斤石鎖還重。

趙宜撫摸著送過來的毛毯，毛料緊實，膚感舒適，一看便知是上等貨；然而趙宜只是把它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旁并沒有坐上去，身后的侍衛看著擺放在一旁的毛毯，臉色舒緩了許多。

“貴客遠道而來，遮遮掩掩地會失了待客之道，本宮安陽主趙宜，現持節北地巡檢使，不知貴客是突厥國師當面？”

趙宜率先問道。

男子拿酒杯的手一頓，轉而笑道：“回使君，本座突厥國師伊斜雅，蘭族族長。”

互報家門之后，兩人倒像是許久未見的朋友般閑聊快飲，反而是雙方的侍衛和護衛劍拔弩張起來。

回廊內，笑談聲夾雜著粗重的呼吸聲，如此怪異的場景下，雨又細細地下了起來，讓本就窒息的局面，又添了幾分肅殺的寒意。

“......傳聞國師俊美非常，又優秀出色，引得我大夏女子遐想不已，不如留下來，本官也好做一次媒人。”

伊斜雅哈哈大笑，“使君說笑，本座倒是覺得使君明艷十分，艷壓群芳，某家小單于今年十五歲，尚未結親，如若使君不棄，使君隨本座北上，本座出面，這正宮的位置非使君莫屬；兩家結親，可免兵鋒，和平共處，豈不美哉？”

“呵呵”。

“國師能量非凡，單于的家事也能插手，難怪本官的王兄忌憚于你，一生唯一敗績就是在國師身上。”

趙宜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讓伊斜雅一愣，“使君的王兄？中山王趙宇嗎？”

“正是。”趙宜肯定道。

聽到趙宜的回答，伊斜雅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忽然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知使君覺得中山王是怎樣的人？”

“王兄自是杰出之人，文韜武略，蓋壓群雄，心性堅韌，愛民愛兵；此生唯一敗績就是你。”趙宜順著伊斜雅的話頭提道。

“呵呵”。伊斜雅扯嘴苦笑，“中山王于本座而言，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敵人。”

說完這句話，伊斜雅恍惚間又回到了，趙宇和郭悉兵臨城下的場景，幾塊整齊的方陣，能安靜到可以辨別是哪匹戰馬呼出的喘息，‘燕王’旗迎風獵獵作響，天上的黑云似乎也受王旗指揮，翻滾著朝伊斜雅所在曼搭勒戈壁奔涌而來，他們就像沙灘上的沙堡，搖搖欲墜，被水浪一沖就毀。

帝國雙壁帶來的壓迫感，伊斜雅至今難忘！

“曼搭勒戈壁之戰，趙宇沒有輸，他只是沒贏！要不是當時趙宇的盟友左賢王貪功冒進，被大單于擊潰，由此導致趙宇孤軍深入，獨木難支，不得不撤軍，興許本座也不會在這兒和你喝酒了。

而且，此戰過后，趙宇那廝四處宣揚本座如何了得，引得眾多貴族忌憚，紛紛打壓本座，不得已，連大單于都參與了。

好絕啊！一記捧殺讓本座在極北之境又吹了三年寒風。”

趙宜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王兄看著浩然正氣的樣子，陰謀手段也不缺，更重要的是拎得清。曼搭勒戈壁之戰是大夏人最大遺憾，因為一旦破了曼搭勒戈壁，往后是一馬平川的草原，直接推進到突厥龍城，那時候的龍城只是一處突厥人聚集地，沒有像樣的防御工事，這意味著王兄可以報洛都被屠之仇，屆時，王兄的威望將上升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面對封狼居胥的誘惑，王兄卻在聽到左賢王潰敗的消息后，毫不猶豫調轉馬頭去搗毀突厥最大的軍工坊，爾后干凈利落地撤軍。

趙宜試問自己是做不到這般果斷的，雖然她也會選擇撤軍，但是她會猶豫，畢竟華夏史上最高榮耀的軍功就在眼前，千年來達成這個成就的人屈指可數。

趙宜自認沒有如此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