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如期而至,關中大雪茫茫,銀裝素裹。
石守信和那一千“監軍部曲”,被安置在長安城外的營地,并且不允許入城。
當然了,這是鐘會在給他們下馬威,畢竟,這次鐘會才是主將。
衛瓘并非是鐘會的“自己人”,所以這位關中都督,也是故意在給衛瓘臉色看看,讓他們這些監督鐘會的人,提前適應適應。
寒冬臘月,看著別人進城里吃著火鍋唱著歌,自己在城外大營吹冷風,心情肯定不會好。
衛瓘是這樣,石守信也是如此。
這天軍帳外北風呼呼的刮著,衛瓘和石守信二人圍在火盆旁邊烤火。北風時不時就能吹進軍帳,帶來一陣冷意,倒是無須擔憂一氧化碳中毒。
“鐘會目中無人,待春暖后出兵伐蜀,只怕這一路上不會那么太平呀?!?
老硬幣衛瓘罵了鐘會一句。
不過石守信卻沒有接茬,只是非常客觀的評價道:“大都督在關中毫無根基,甚至可能連軍中將領都沒認全。他給監軍難堪,是做給軍中將領看的。既然無法籠絡人心,那么讓眾人畏懼,也是統帥大軍的一種方法。”
聽完這話,衛瓘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沒有接茬。
正在這時,外面一陣喧嘩之聲。
“衛監軍,右將軍胡烈求見?!?
一個親兵走了進來,湊到衛瓘耳邊低聲稟告道。
“讓他進來吧?!?
衛瓘微微點頭道,面色平靜。
事實上,因為對蜀國的戰事,胡烈剛剛已經被封為征蜀護軍,比右將軍提了一級,作為鐘會的副將伺候左右。
而衛瓘是鎮西將軍軍司,監軍持節。雖然沒有指揮權,但是擁有絕對監察權。鐘會要處置軍中哪個將領,理論上都必須由衛瓘點頭才行。
所以面對胡烈,衛瓘還是有心理優勢的,一點都不慫。
不一會,胡烈走進軍帳,一眼就看到了石守信,頓時大喜過望。
不過衛瓘在此,他還不敢造次,連忙對衛瓘行禮道:“衛監軍,先鋒軍今日開拔,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請派一監軍與先鋒軍同行,此乃常例。”
三國時期戰爭為先,即便是先鋒軍在前面開路,也是要有監軍隨行的。要不然這年頭又沒有電話網絡,前鋒軍或是怯戰,或是投敵,那豈不是要壞大事?
所以胡烈此番來這里,并不是找衛瓘的麻煩,而只是例行公務而已,他也不是鐘會的親信!
“大都督命你來的么?”
衛瓘翻了翻眼皮,一臉不悅的樣子。
這個天氣催促先鋒軍出征,鐘會的手腕可不簡單,就是故意給下面人難堪的。
不去?呵呵,鐘會正想借某個人的人頭來用一用,震懾三軍呢!
你不去試試!
“衛監軍,您就別為難末將了,軍令在此,請您過目?!?
胡烈掏出一張帛書,遞給衛瓘。他是直接聽命于鐘會的,又受衛瓘鉗制,可謂是兩頭受氣。
“敢當啊,你帶著本部一百人,隨軍出發吧。天寒地凍的,多帶幾條毯子御寒。”
衛瓘面色淡然吩咐道,這不算是職場霸凌,但很明顯也是有困難就讓下屬先上。
“衛監軍請放心,石某這便出發?!?
石守信微笑接令,沒有任何怨言。胡烈很是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二人一起出了軍帳。
“請兄長放心,石某一定配合你出征,有事盡管吩咐?!?
離開軍營之后,石守信對胡烈眨了眨眼道。
哪知道胡烈一臉苦笑,搖搖頭道:
“如果這次是我和你同路出征,那可快活得緊,我什么也不用擔心。但此番出征我乃副將,要在大都督身邊隨時待命。
這次先鋒軍主將是牙門將許儀,他是魏國名將許褚嫡子。而我原本坐鎮荊州,也是被調到關中不久,跟他一點也不熟。”
原來如此!石守信好像明白了什么!
現在魏國軍隊的中下層軍官,還是跟著曹操起家的那批將領的后人,他們無所謂誰掌控朝廷,但是彼此之間關系盤根錯節。
這些人,跟司馬家的親信并不是完全一條心,也對曹氏沒什么同情,或者簡單點說,就是抱有那種每月八百塊的打工人心態。
胡烈的身份倒是很明白,他是西北地頭蛇安定胡氏的胡遵之子。
胡遵則是司馬懿的親信,自然是跟許褚的后人沒什么交情,也說不上話。
這里頭彎彎繞繞的,各類人各類心思,加起來八百個心眼子!
“兄長不必介懷,你的面子我肯定給。許儀不管怎么鬧騰,我都會配合他把事情辦好,不會讓你丟人?!?
石守信對胡烈作揖行禮道。
“好!賢弟你放心,出征之后有什么事情,胡某都會護著你,斷不能讓你被人暗害了?!?
胡烈信誓旦旦的保證道,頓時覺得石守信此人非常仗義,跟自己很合得來。
半個時辰之后,隊伍行進到長安城西的一處軍營,石守信估算了一下,從營帳數目看,這應該是一支三千人的隊伍,是曹魏軍中常見的步軍編制。
通常,這樣規模的隊伍,會被主將分配用來扼守據點,前進開路,繞后偷襲什么的,打打佯攻之類的,執行一些除了決戰以外的日常任務。
石守信從前也是不知道這些信息,他最近天天都在讀軍法,自然是對軍中編制,以及用兵規律有了更多更直觀的認識。
不一會,營門處走出來一個瘦高的將軍,他懶洋洋的對胡烈行禮道:“胡將軍,我乃門牙將許儀,全軍已經整裝待發,敢問這次隨軍的監軍何在呢?”
許儀自然是看到了石守信,只不過他看著眼前這位長得人模狗樣,氣宇軒昂的年輕人特別不爽,故意裝作沒看見而已。
“這位是石守信字敢當,本將軍的義弟,作為監軍和你一同出發。他身后的百人是參與執法的本部人馬?!?
胡烈故意提了一嘴,石守信給他面子,他自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聽到胡烈介紹,許儀這才收起心中的輕視,沒有再陰陽怪氣的說話了,只是對著石守信微微點頭道:“石監軍入營吧,我跟你說說行軍路線,胡將軍現在可以回去復命了?!?
他對胡烈也沒什么好臉色。
軍中稱職務,哪里有什么義弟!人家父子兵還以官職相稱呢?
許儀心中暗暗鄙夷胡烈任人唯親。
石守信感受到了一種被疏離的沉悶氣氛,只好跟在許儀身后進入大營。他手下那隊百人的監軍隊,也一聲不吭的跟在后面。監軍單獨節制的部曲,從軍服到軍帽,都與許儀的手下都有極為明顯的差別,可以一眼辨別。
仗還沒開始打,內部的潛規則就已然開始運轉了起來,這讓石守信有些擔憂。兩軍對壘,敵弱我強的大勢只能確保司馬昭伐蜀成功,卻并不能保證石守信本人不會死于非命。
此前他與羊徽瑜多番探討,都感覺此行不會一帆風順。
在大營內飽餐一頓之后,三千人的大軍即刻拔營起寨,向西行軍。在武功縣那邊,有一個供給軍糧的糧庫。據胡烈所說,他本人之后會率部作為大軍主力,走褒斜道。
而許儀此番開路,也是走褒斜道,說白了,就是作為胡烈大軍的先鋒軍。
另外一路大軍,則是走儻駱道,由前將軍李輔率領,兩軍分進合擊,在漢中匯合。
好巧不巧,鐘會并不會和李輔同路,而是會跟胡烈一起走褒斜道。其實這樣安排的原因也很簡單,李輔曾經是司馬懿的部將,在軍中資格非常老,鐘會使喚不動李輔。
所以只能折騰資歷較淺,又不善言辭的“二代子弟”胡烈。柿子捏軟的,本就是人之常情。
但是石守信知道,比起衛瓘和胡烈來,他和許儀則是“更軟的柿子”。
此番行軍在入山之前,沿途都有軍糧供給,可以敞開吃沒問題。但是入山后走褒斜道,后勤就沒那么順暢了,冬季更是運輸不便,一路上估計只能吃干糧,少不得挨餓受凍。
這也是許儀如此大怨氣的原因?;蛘哒f,是鐘會在故意刁難他們這些人。
來到武功縣縣城外,許儀下令在城外扎營,并不進縣城修整。武功縣縣令派人送來熱菜熱飯,雖無酒但有肉,算是很用心了。
石守信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過問。入夜之后,他來到許儀所在的軍帳,單獨與這位門牙將閑聊。
已經是中年大叔的許儀,雖然看不慣石守信這種從來沒有提過刀的“小白臉”,但礙于胡烈的面子,他還是屏退了親兵,一邊烤火一邊老神在在,打算聽聽石守信到底會說什么。
“許將軍,難道你就沒有發現有什么不妙的事情么?”
石守信沉聲問道,這一問就把許儀給問住了。
“有何不妙?”
許儀收起臉上漫不經心的神色,開口反問道,心中暗暗警惕。
“關隴與漢中之間山道崎嶇,寒冬臘月并非出征的好時機,再怎么說,也該是春節后再動身。
開春之后,蜀國百姓要在田間勞作,難以組織兵馬抵抗,對我們有利無害。
雖說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是常態,但天氣嚴寒,凍土難以挖掘,流水結冰無法走船,無論是開山還是搭橋都頗為不便。
大都督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所以石某竊以為,這次的軍令,很有些不同尋常。”
石守信說出了自己的猜想,當然了,他不可能直接說鐘會圖謀不軌。
“言之有理,真要說起來,確實不太正常?!?
許儀點點頭,不再輕視石守信,對他的敵視也淡了許多。
“石某心中有個想法,反正褒斜道的入口是郿縣,許將軍不妨在大軍抵達郿縣后停留三日不走,看看大都督會不會派人來催。
若是派人來催,許將軍則回復說大雪封山不便行走,或者將軍也可以事先派人去長安稟告大都督。
到時候大都督若是不同意,或者再次派人來催促,許將軍到時候勉強同意便是。
真要這樣,說明石某的猜測是正確的,到時候我們再說。
若是無人來催,那只能說石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事后多少要當面給大都督(鐘會)賠個不是。
許將軍以為這樣處斷行不行?”
石守信一臉誠懇建議道。
許儀聽后揣摩了一番,微微點頭沒有反對。這一招,就是故意停在褒斜道入口一兩日,看看鐘會是什么反應。
他看向石守信說道:“倘若真如你所言,大都督真的派人來催,那許某倒是要跟石監軍賠不是才對。”
“那就歇息一夜,明日繼續行軍前往郿縣?!?
石守信對許儀作揖行禮道。
似乎是感受到了這位年輕人的誠意,許儀對石守信的態度好了很多。他勉強笑道:“好說好說,石監軍也多保重。這寒風刺骨的,凍到了可就麻煩了,野外連醫官都找不到?!?
“年輕人火力旺,石某不會耽誤行程的。”
石守信笑著說道,隨即轉身離開了許儀的營帳。
第二天,大軍立刻開拔,只是天公不作美,居然下起了鵝毛大雪。郿縣就在武功縣以西不遠,走了一天的路,到傍晚的時候,隊伍已經抵達縣城郊外。
許儀下令在此地扎營,同樣是派人進縣城催要軍糧。結果同樣也是和武功縣一樣,縣令親自帶人送來熱食,一點都不含糊,一板一眼做得沒有任何破綻。
石守信拉住這位李姓縣令問道:“我等此番行軍,沿途各縣都有充足供應,你們平日里的準備,都有這般充分么?”
三千人的隊伍說多不多,說少也真不少了。因為并非每一處糧倉都在縣城之內,所以要保證大軍充足供應,不提前準備是不行的。糧食就算有,也需要專人短途轉運,時間未必來得及。
郿縣縣令笑道:“大都督早有部署,我等豈敢怠慢。各縣糧倉都已經準備妥當,別說是供應三千人吃飯了,就算是再多三千也是無礙的?!?
石守信連忙對他千恩萬謝,態度非常恭敬。
這縣令也是小官,平日里少不得受窩囊氣,受到石守信尊重,他自然是心情大好。
石守信趁機向他打聽了不少關于褒斜道的事情。這不聽不打緊,一打聽瞬間感覺大事不妙。
原來,郿縣縣令告訴石守信:褒斜道確實是關中到漢中的主要路線不假,但是因為多年戰亂,山間棧道很多地方都有損傷或者塌陷,甚至其中一些還是蜀軍專門派人來破壞的。
此刻進山開路,修復棧道估計是難免了。
從時間上說,修復棧道肯定是來得及的。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大冬天里修棧道,不吃點苦頭怎么可能呢?
石守信好言好語送走郿縣縣令,卻是沒有將打聽到的事情告知許儀。
大軍在郿縣外扎營后,許儀派人快馬前往長安,告知鐘會風雪太大進山很危險,等雪停之后,大軍會即刻進山開路。
果不其然,派去傳信的親兵被鐘會下令打了二十軍棍,不能下地走動只好在長安養傷。鐘會派他自己的親兵前來郿縣向許儀傳達軍令:接令后即刻進山,不得有誤,否則軍法從事。
那位傳令兵扔下軍令就走,壓根就沒有跟許儀解釋的意思。事情果然如石守信所說,陰謀的氣息漸漸籠罩,這下許儀徹底不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