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城市傷口凝固后的血痂,粘稠而沉重。陸沉將昏迷的姨媽安置在一家偏僻、廉價,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霉味的小旅館里。房間狹小,燈光昏暗,墻壁上斑駁的污漬如同干涸的淚痕。
他坐在床邊,沒有開燈,任由窗外零星的霓虹光線勾勒出姨媽蒼白而疲憊的睡顏。鼻腔里似乎還殘留著樓道中那濃郁不散的血腥氣,混合著硫磺和腐肉的惡臭,以及李文那撕心裂肺、仿佛能將靈魂一并嘔出的慘叫。岳山最后那句“活下去”,像一枚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帶來灼痛。
悲傷,如同深海的潛流,無聲無息,卻足以將人拖入冰冷的窒息。但在這片冰冷的悲傷之下,是憤怒,是如同地心巖漿般翻滾、奔騰的復仇火焰。芬里爾那張掛著病態笑容的臉,那雙漠視生命的冰藍色眸子,那輕易撕碎李文身體的漆黑利爪……一幀幀畫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腦海里反復播放。
岳山死了。那個總是叼著煙,滿嘴跑火車,看上去吊兒郎當,卻在最后時刻用生命為他擋住死亡的男人,死了。從最初的警惕、厭惡,到后來的默認、習慣,再到此刻……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愧疚與敬意的復雜情感,壓得他喘不過氣。岳山知道他一部分的“異常”,卻選擇了隱瞞,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守護,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份守護,比芬里爾帶來的直接傷害,更加沉重。
他知道,躲藏是無用的。芬里爾那樣的存在,只要他還在這個城市,只要他還活著,就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想要保護姨媽,想要…復仇,他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一個能讓他暫時棲身,并了解這個瘋狂世界的組織。
執刀人。
岳山的選擇,似乎成了他唯一的選擇。諷刺的是,岳山正是為了不讓他徹底暴露在執刀人面前,才選擇了犧牲。而現在,他卻必須主動走進這扇門。
口袋里,那個岳山塞給他的、造型古樸的金屬通訊器,冰冷而堅硬,像一塊無法融化的寒鐵。它沾染了岳山的血,帶著最后一點屬于那個男人的氣息。
陸沉拿出通訊器,指尖的觸感冰涼。他摩挲著上面粗糙的紋路,那是某種從未見過的符文。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都開始變得稀薄。
然后,他按下了通訊器上唯一的按鈕。
“滋……”
輕微的電流聲響起,打破了房間的死寂。沒有撥號音,沒有等待提示,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靜默。
陸沉將通訊器貼近耳邊,喉嚨干澀得發緊,仿佛被砂紙打磨過。他嘗試著開口,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我是陸沉。岳山……讓我聯系你們。”
話音落下,通訊器那頭依舊是沉默。但陸沉的“視線”能“看”到,一股無形的信號,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瞬間擴散開去,穿越了空間的阻隔,連接到了某個未知的節點。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突然,通訊器里傳來一個冷靜、毫無感情波動的電子合成音:“確認身份。坐標已鎖定。原地等待,保持通訊暢通。不要與任何非指定人員接觸。”
“咔。”
通訊中斷。
陸沉放下通訊器,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姨媽,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注視著外面沉睡的城市。
他知道,從按下那個按鈕開始,他的人生軌跡,已經徹底偏離了曾經奢望的“平凡”。他將踏上一條布滿荊棘和鮮血的道路,戴著名為“善良”的面具,懷揣著足以毀滅一切的秘密,走向未知的深淵。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
大約十分鐘后,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商務車,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旅館對面的街角陰影里。車燈熄滅,與黑暗融為一體。
陸沉的“視線”穿透墻壁,看到車上下來兩個人。他們穿著最普通的便服,動作干練,氣息沉穩,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他們身上帶著淡淡的硝煙味和……一種與岳山相似,但更加內斂鋒銳的氣息。執刀人。
其中一人抬手,對著手腕上的某個裝置低語了幾句。
幾乎是同時,陸沉口袋里的通訊器再次震動。還是那個電子合成音:“目標已抵達。下樓,上車。”
陸沉最后看了一眼姨媽,轉身離開了房間。他沒有帶任何行李,孑然一身,仿佛只是出門散步。
走下吱呀作響的樓梯,推開旅館銹跡斑斑的大門。夜晚的涼風吹在臉上,帶著城市特有的、混雜著尾氣和塵土的味道。他走向那輛黑色的商務車。
車門無聲地滑開。里面光線昏暗,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上車。”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不帶任何情緒。
陸沉沒有猶豫,彎腰鉆進了車里。車門在他身后迅速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車內空間不大,除了駕駛座和副駕駛的兩人,后座只有他一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皮革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很淡,像是很久之前留下的痕跡。
車輛平穩地啟動,匯入夜色中的車流。車內一片死寂,只有引擎輕微的嗡鳴。前面兩人沒有任何交流,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個需要被運輸的貨物。
陸沉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但“視線”卻在無聲地蔓延。他能“看”到駕駛員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手腕上有一個閃電形狀的刺青。副駕駛的人則在不停地操作著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閃爍著復雜的數據流和地圖。他們體內的能量波動沉穩而凝練,大約都在二境淬體和三境開脈之間。
他們知道多少?岳山到底匯報了什么?
“主人,”阿耶德的聲音在他腦海里響起,帶著一絲玩味,“看來這位岳山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為您鋪好了一條‘官方認證’的道路。雖然,他們對您的‘認知’,恐怕偏差得有點離譜。”
陸沉沒有回應。他能感覺到,執刀人對他的了解,大概率停留在“神墟序列002號焚罪天使加百列”、“潛力巨大”、“被岳山保護”這幾個標簽上。至于他體內那更加恐怖的黑暗血脈,以及青銅病院的存在,他們一無所知,也無法感知。這正是岳山用生命換來的“安全距離”。
車輛在城市中穿梭,漸漸駛離了繁華區域,朝著越來越偏僻的郊外開去。最終,在一片散發著濃烈酸臭氣味的區域停了下來。
ZZ市垃圾中轉站。
巨大的垃圾山在夜色中投下猙獰的陰影,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幾盞昏暗的探照燈有氣無力地照亮著場地,幾輛大型垃圾車如同鋼鐵巨獸般趴窩在那里。
“到了。”副駕駛的人言簡意賅。
車門打開。
陸沉跟著兩人下車,強忍著胃部的不適。那股濃烈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惡臭,讓他皺緊了眉頭。
這就是執刀人的據點?藏在這種地方?倒是符合他們隱秘的風格。
兩人帶著陸沉,繞過堆積如山的垃圾,走向中轉站角落里一棟毫不起眼的二層小樓。小樓墻皮剝落,窗戶玻璃布滿污垢,看上去像是廢棄已久。
推開銹蝕的鐵門,里面卻別有洞天。
并非想象中的臟亂,而是一條向下延伸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通道。墻壁是冰冷的合金,空氣瞬間變得清新,甚至帶著一絲消毒水的味道。與外面那令人作嘔的環境形成了極端的反差。
“身份驗證。”通道盡頭,一道厚重的合金門擋住了去路。門旁邊的墻壁上,一個紅色的掃描光束亮起,從上到下掃過帶路的兩人。
“滴。身份確認。權限:通行。”
合金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
“新人登記。”其中一人指了指旁邊一個類似體檢艙的設備。
陸沉依言走了進去。掃描光束再次亮起,這一次更加細致,仿佛要將他從內到外徹底掃描一遍。他能感覺到一股微弱的能量波動掃過身體,似乎在探查他體內的能量屬性和強度。他刻意收斂了黑暗核心的力量,只讓那屬于加百列的、略顯混亂的圣光力量顯露出來。
“滴。檢測到神墟序列能量波動。序列編號:002。能量等級評估:一境開脈境(潛力評估:極高)。未檢測到其他異常能量源。信息錄入……完畢。”
合金門徹底打開,露出了門后的景象。
這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地下空間。與其說是基地,不如說更像是一個結合了科研實驗室、訓練場和生活區的多功能中心。穿著統一制服的人員行色匆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而有序的氛圍。墻壁上懸掛著巨大的屏幕,顯示著各種復雜的數據和地圖。遠處似乎還能聽到隱約的武器碰撞聲和能量爆發的轟鳴。
這里,就是執刀人077小隊的駐地。國家隱藏在城市陰影下的利刃。
“跟我來,隊長要見你。”之前副駕駛的那人說道,帶著陸沉穿過人來人往的大廳,走向一間位于角落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牌上寫著:隊長室。
門沒關。
“報告隊長,人帶來了。”
“嗯,知道了,讓他進來吧。你們去忙。”一個略帶慵懶的聲音從里面傳來。
帶路的人點點頭,示意陸沉進去,然后轉身離開。
陸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復雜情緒,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領,然后走了進去。
辦公室不大,甚至有些凌亂。桌子上堆滿了文件、速食包裝盒,還有一個看上去有些年頭的保溫杯。一個穿著黑色作訓服,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雙腳隨意地搭在桌沿,手里……居然拿著一個游戲機,屏幕上閃爍著花花綠綠的光芒。
他看上去二十七八歲,頭發有些亂糟糟的,臉上帶著幾分沒睡醒的倦意,但那雙偶爾抬起的眼睛里,卻閃爍著如同雷霆般銳利的光芒。他身上自然而然散發出的氣勢,沉穩如山,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狂暴,仿佛平靜海面下洶涌的暗流。
五境破軍境巔峰!只差一步,就能踏入更高的領域!
這就是077小隊的隊長,代號「蒼雷」的蕭燼。一個曾經單人力戰「雷神」化身的強悍存在。
聽到陸沉進來的腳步聲,蕭燼暫停了游戲,將游戲機隨手扔在桌子上,抬眼看向陸沉。他的目光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陸沉?”蕭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像是剛睡醒,“岳山那老小子,臨走前倒是給我留了個大麻煩……或者說,大寶貝?”
他上下打量著陸沉,眼神中帶著審視,還有一絲……好奇。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陸沉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目光平靜地迎向蕭燼的審視。他知道,這是第一道考驗。
蕭燼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擰開蓋子,一股濃郁的枸杞味飄了出來。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繼續說道:“岳山的報告我看了。神墟序列002號,焚罪天使加百列……嘖,這可是個稀罕玩意兒。據說當年教會為了找回這玩意兒,差點把歐洲翻了個底朝天。”
他的語氣很隨意,像是在談論天氣,但陸沉能感覺到話語中隱藏的試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陸沉的聲音依舊沙啞,帶著恰到好處的茫然和戒備,“我之前……失去了很多記憶。”他適時地表現出一些屬于“受害者”的脆弱和不安。
蕭燼挑了挑眉,似乎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他放下保溫杯,身體微微前傾,那股慵懶的氣質瞬間消失,取而代止的是一種如同雷霆般的壓迫感。
“失憶?也好。”蕭燼的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過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和未來。岳山用命保下你,不僅僅是因為你所謂的‘潛力’。他相信,你能成為我們的一員,成為守護這座城市,守護這個國家的一份子。”
他的目光變得嚴肅起來:“執刀人,不是什么慈善機構,更不是什么英雄聯盟。我們是行走在黑暗邊緣,清理人類認知之外‘垃圾’的清潔工。我們會面對扭曲的神話,瘋狂的怪物,還有來自深淵和終焉的威脅。死亡,是家常便飯。”
他頓了頓,看著陸沉的眼睛:“岳山的死,你看到了。那種事情,以后還會發生。甚至更慘烈。現在,告訴我,你做好準備了嗎?準備好……接過岳山沒走完的路,拿起刀,站在這條防線上了嗎?”
空氣,仿佛凝固了。
陸沉沉默著,他能感受到蕭燼話語中的沉重,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
加入執刀人,意味著將自己徹底綁在這輛高速沖向未知的戰車上。意味著要面對數之不盡的危險,意味著要不斷地戰斗、殺戮。
但他別無選擇。
為了守護僅剩的親人,為了給岳山和李文復仇,為了……弄清楚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抬起頭,迎向蕭燼銳利的目光。那雙曾經空洞的眼眸,此刻倒映著辦公室冰冷的燈光,深處卻燃燒著某種決絕的火焰。
“我準備好了。”
三個字,沙啞,卻異常堅定。
蕭燼凝視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幾秒后,他忽然咧嘴一笑,那股壓迫感煙消云散,又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
“行吧。歡迎加入077小隊,菜鳥。”蕭燼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一陣噼里啪啦的脆響,“以后,我就是你隊長了。記住,在這里,服從命令是第一準則。當然,偶爾也可以變通一下,只要別把天捅破了就行。”
他走到陸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
“岳山是個好兵,也是個好哥們。他的眼光,我信。”蕭燼的眼神復雜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玩世不恭,“好好干,別讓他失望。也別……讓我失望。”
陸沉能感覺到,蕭燼拍在他肩膀上的手,傳遞過來的不僅僅是力量,還有一種……沉甸甸的信任和期許。
“是,隊長。”
從今天起,他就是執刀人陸沉。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隱藏著驚天秘密,行走在光明與黑暗夾縫中的……新人。
他需要學習,需要變強,需要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組織里生存下去,同時守護好自己內心最深處的那個、絕不能被任何人窺探的“青銅病院”。
前路,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但他的腳步,卻從未如此堅定。
因為,在那黑暗的盡頭,有他必須斬殺的仇敵,和他必須守護的光明。
而岳山的囑托,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著他前行的方向,縱使這條路,注定染滿鮮血。